大仲马俱乐部 第七章 第一号与第二号

  问题是,魔鬼是很狡猾的。
  他们并不都像人们以为的那么丑陋。
  ——J.卡左特《恋爱中的魔鬼》
  当他看到那女孩时,往里斯本的特快火车正准备开了。他踩上往自己车厢的阶梯,一群要往头等车厢的旅客和她擦身而过。她背着一个小旅行袋,身穿一件蓝色的运动外套,但他并没有立刻认出她来。刚见到她时,只觉那双几近透明的绿眼珠和极短的头发有点眼熟。这让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随着她转,只见她走向别的车厢。火车头的汽笛鸣响,当他上了车,工作人员在他身后关上车门后,咖啡厅里的茶会那一幕才涌现在脑海中。
  他沿着走道走进自己的车厢。随着车厢摇晃的节拍,窗外车站里的灯光向后闪逝得愈来愈快。在狭窄的空间里,他摇摇晃晃地挂好大衣和夹克,然后坐在卧铺上,身边放着装着《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和大仲马手稿的帆布袋。科尔索掏出那本《圣赫勒拿岛手记》来打发时间:
  1816年7月14日星期五,拿破仑皇帝一整夜都病恹恹的……
  他点起一根烟,随着火车穿越而过,窗外不时出现一些昙花一现的景物轮廓。科尔索瞄了窗外一眼,然后重新回到拿破仑濒死前的细节上。他皱着眉头读着,不时扶扶鼻梁上的眼镜,有时还停下来凝视窗里自己的倒影。他觉得那个拥有那把滑铁卢战场上的军刀的拿破仑派老战士的先祖父路卡斯?科尔索,已经离自己很遥远了。他那充满英雄式的幻想、早熟的拥护拿破仑派的思想和沉浸在书堆中的童年已经如此遥远。偶尔,因为书中的某段文字、某股气味、某个声响或黑暗的窗外那已飘来的消失的国度雨珠时,那些已逝的模糊幽灵才慢慢地浮现出来。
  工作人员摇着铃走过门边,还有半小时用餐时间就结束了。科尔索合上书,穿上夹克,背起帆布袋,走出车厢。走道另一边的出入小门吹来一股寒风。在走道上闪身避开一群游客时,他注意到身旁的一间车厢,里面只坐了半满。那女孩就在其中,坐在门边,身着毛衣和牛仔裤,光着两只脚倚靠在前座上。当科尔索经过时,她从书里抬起眼来,两人四目交接,她却没有任何认出他来的迹象。于是科尔索打住下意识地差点想与她打招呼的动作,那女孩带着好奇的眼神看他,应是注意到了他的手势。然而科尔索已经随着人群往前走。
  在火车的摇晃中吃完晚餐,他还来得及在餐厅打烊前喝完一杯咖啡和一杯杜松子酒。月亮在夜空里透着生丝般的色调,一根根一闪即逝的电线杆将阴暗的原野框出一幅幅模糊不清的画面。
  当他要走回自己的车厢时,在头等车厢的走道上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她已将窗子摇上,靠在窗台上吹凉风。走到她身旁时,他在狭窄的走道上侧身以闪过她,她却转过身来对着他说:
  “我认得你。”
  近距离地看,她的双眼显得更加翠绿和清澈,像极了液态的琉璃,和她晒得黝黑的皮肤形成对比,闪闪发亮。她看来很高挑、纤瘦又充满了律动感,而且非常年轻。
  “没错,”科尔索同意道,“几天前,在那个咖啡厅……”
  她微笑。又是一个对比色,洁白的贝齿配上深褐色的皮肤。她的唇形丰满且弧形优美。“好个漂亮的女孩。”拉邦弟一定会边搓着下巴的胡须边这么说。
  “你是那位询问达太安的人。”
  窗外的冷风吹着她的短发,她还是光着脚,白色的网球鞋摆在空位底下。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丢在座位上的书,是一本《福尔摩斯探案》。便宜的版本,平装本,墨西哥析波鲁出版社出的。
  “你会感冒的。”他说。
  那女孩摇摇头,仍带着微笑,把窗户摇上。科尔索打算回自己的座位上,不过还是先掏出了一根烟。一如往常,他把烟从口袋里直接掏出,再塞进嘴里。只见那女孩一直观察着他的动作。
  “你抽烟吗?”他犹疑地问着,手上还拿着那根烟。
  “偶尔会。”
  他嘴上叼着烟,再掏出一根。是无滤嘴的浓烟,和他随身携带的烟一样皱巴巴的。女孩看看香烟的牌子,然后倾身让科尔索用身上的最后一根火柴帮她点烟。
  “这烟很浓,”她边说边吐出第一口,没有科尔索预期的大惊小怪的反应。她拿烟的方式很特别,用拇指和食指夹着,“你的位子在这个车厢吗?”
  “不是,在隔壁车厢。”
  “真幸运,能坐卧铺。”
  她拍拍自己的口袋,指着那看不见的车票:“真希望我也能坐得起卧铺,还好这间没坐满。”
  “你还是学生?”
  “差不多是吧。”
  火车进入隧道时,发出了叮当的响声。她倾身看着漆黑的窗外,像在窥伺着被狭窄通道的两面墙压缩的空气。等火车出了隧道,万家灯火的夜景又重新出现时,她又微笑了起来,若有所思。
  “我很喜欢火车。”她说。
  “我也是。”
  女孩仍背对着他,望着窗外。一只手用指腹抚着窗玻璃。
  “你能想像吗?”她似乎回想着说,“在巴黎的夜里睡去,然后看着威尼斯的湖面醒来,往伊斯坦布尔的路上前进……”
  科尔索他心里揣测着她的年纪,也许18岁,最多20岁。
  “没错,”他说,“……在苏黎士和罗马之间玩着桥牌。”
  女孩注视着他。
  “听起来很不错,”她沉思了一会儿,“在维也纳和尼萨之间边吃早餐边喝香槟,怎么样?”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科尔索的笑声是从齿间发出来的,女孩则爽朗地开怀大笑着。
  “你叫什么名字?”
  “科尔索,你呢?”
  “艾琳?艾德勒。”
  他惊奇地对她上下打量,她则无动于衷地让他盯着瞧。
  “这不是一般人用的名字。”
  “科尔索也不是啊!”
  “你错了,科尔索是个平凡无比的名字。”
  “你看来不是那么平凡呢!”
  科尔索没回答,低头看着她放在地毯上光溜溜的脚。他知道她也正观察着他,他心里感觉一阵混乱。科尔索心想,她实在太年轻,也太富有魅力了。他习惯性地扶扶眼镜,准备走回原位。
  “祝你旅途愉快!”
  “谢谢!”
  他走了几步,知道她正望着自己的背影。
  “也许我们还会碰面呢!”他听到她在背后这么说。
  “也许。”
  才不可能呢。科尔索停下来,转过身,像只瘦狼般地微笑问道:
  “艾琳?艾德勒,”他做出回想的样子,“是《血字的研究》里的人物?”“不是,”她静静地回答:“是《冒险史》……”她也微笑着,她的眼眸在走道的暗影中像翡翠般闪烁,“是那个女人,亲爱的华生。”(出自《福尔摩斯探案系列》的典故)
  科尔索恍然大悟,拍着自己的额头。
  “妙极了。”他说,心里边想着一定会再碰到她。
  *
  科尔索在里斯本停留不到50分钟,一个半小时以后,他就已经站在辛特拉铅笔素描般的天空下了,远处是山,眼前是达贝那城堡忧郁的灰塔。找不到计程车,只好徒步爬上坡到一家小旅店,正对面就是那两个以大灰烟囱为标志的皇宫。那是个星期三的早上10点,所以还没挤满观光客和游览巴士,要找个空房是轻而易举的事。从他的房里还能欣赏到这些古老别墅的屋瓦和塔楼,上百个攀满了长春藤的花园。
  洗完澡,喝过咖啡,他向旅馆服务生询问去寂园的路,服务生指示他往坡上走。那时也没见着计程车,不过,倒是有几辆专载观光客的马车。科尔索算算时间与费用,跳上了其中的一辆。
  寂园是属于18世纪的长方形建筑,四个大烟囱,墙上的土黄色灰浆已经褪色。科尔索下车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铁栅门。
  边走进门里,边听到自己踩在枯叶上的脚步声。那是一条两旁摆满雕像的小径,雕像几乎全都半倒或颓圮在底座旁。整个花园也显得荒凉、乏人照料,长凳和凉亭上也都爬满了植物。左手边,一个满是水生植物的池塘旁,有个小天使雕像,圆滚滚的,两眼空洞,缺了一只手,他睡在一本书上,半开的嘴里冒出一道小水流。整个景致充满令人摆脱不了的哀伤气氛。“寂园”,他默念着它的名字,心想这真是名副其实。他沿着石梯走到门前,抬起头,只见灰色的天空下,屋顶上有个古老的日晷,却没指向任何罗马数字。上面写着拉丁文:Omnesvulnerant,postumanecat.
  “所有的女人都会伤人,最后一个则会杀人。”他念着。
  *
  “您来得正是时候,”法贾说,“正赶上我的典礼。”
  科尔索握了握他的手,有点愕然,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法贾高高瘦瘦的,像格雷哥画笔下的贵族子弟。他在一身的厚重羊毛衣下显得更干瘦,活像一只背着重壳的乌龟。他修剪得对称整齐的胡子显得耀眼,裤子在膝盖的地方呈袋状凸起,旧了的鞋子仍擦得闪闪发光。之后科尔索的注意力转移到空旷的屋里,空无一物的四壁、天花板上被石膏和湿气破坏得乱七八糟的壁画。
  法贾对到访者上上下下瞧了一眼,说:
  “我猜,您会想来杯白兰地吧!”他边说着边转身沿着走廊走,有一点轻微的跛脚,也不管科尔索是不是跟上他了。他们经过很多空荡荡的房间,偶尔看见一些废弃不用的旧家具被丢在角落。天花板上垂吊着一些没有灯罩、灰蒙蒙的灯泡。
  这地方看来惟一在使用的是两扇弹簧门,直通大厅。在这可悲的场景里,天花板上却还彩绘着一些云,中间是亚伯拉罕为主牺牲儿子的宗教画:一个老人手里持着刀正要对一个金发的小孩下手,一位有着宽大翅膀的天使阻止了他。在这拱顶下开着一扇肮脏的窗户,向着后花园,窗户上面有几片厚纸板取代了玻璃。
  “甜蜜的家呀!”法贾自嘲道。
  他以带着浓重葡萄牙腔的西语对科尔索说话,或许是因为跛脚的关系,他的动作非常缓慢。
  “白兰地。”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像是记不得两人为什么要走到那里去。
  科尔索做了个同意的表示,但法贾没注意到。宽敞的大厅里的另一头有个壁炉,剩下一小段木头,没有使用。除了几张不成套的椅子、一张桌子、一个餐具柜、两座烛台和一个装在盒里的小提琴外,仅剩些小东西。但是在磨损的地毯上,远离窗外的阳光能照到的地方,整整齐齐地摆着上百本的书。“可能有500本,”科尔索估计,“也可能上千吧!”其中有许多手抄本和古版书。科尔索注意到大厅的周围也摆满了捕鼠器,里面大部分的乳酪都不见了。
  在餐具柜里摸索了半天以后,法贾带着一个酒杯和一瓶人头马香槟干邑回来,一边对着光研究酒的颜色。
  “金黄色的上帝恩赐,”他带着胜利的语气说,“或恶魔的恩赐。”他微笑着,两撇胡子也跟着弯曲,他的笑容可比拟电视上的英俊老生,但两个眼袋却大得像长期失眠的人。科尔索看着他纤细的手颤巍巍地端着酒杯凑近嘴边喝。
  “很漂亮的杯子。”科尔索赞叹道,只为了随便找话说。
  “只剩下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了。”
  “这个别墅以前一定非常美丽壮观。”
  “没错,但这些古老的家族就像古文明一样,有一天总会凋谢和死去。”他看着四周,似乎在遥想着从前这里存在过的东西,“一开始,财主找了个野蛮人来替他看守他的财宝,之后这野蛮人发了财,也成了财主……于是就起来压迫财宝的主人,抢走他的宝物……”他看看科尔索,犹疑地说,“希望您了解我在说什么。”
  “我完全了解,”科尔索回答道,“就像珍稀的古瓷器被一支军队踩过去一般,扫地的女仆却穿着晚宴礼服,不学无术的暴发户拿着袖珍手抄本擦屁股。”
  法贾做了个同意的手势,满意地微笑着。然后又跛着脚走到餐具柜前,找另一个杯子。
  “我想,”他说,“我也要来杯白兰地。”
  他们静静地举杯致意,像刚打完正确暗号的两个秘密会社的社员。然后,藏书家指指那堆书,又用拿着杯子的手做了个手势,像是刚准许科尔索越过障碍去欣赏他的书。
  “那里就是我的宝藏。834本书,其中有一半以上已经失去市场价值了。”他喝了一口酒,用食指摸摸沾湿了的胡须,看着四周说,“真可惜,您没在我的收藏完好如初时来看,之前它们被好好地摆在香柏制的书架上……我总共收集了5000本,这些都是些幸存的书。”
  科尔索放下帆布袋,走近书堆旁。他的指尖不自觉地痒了起来。眼前的书画对他来说简直是奇景。他扶正眼镜仔细瞧,1588年华沙里的初版书,还有伯伦佳里?迪卡皮的《希腊剧理论》,16世纪的羊皮纸装订……
  “我从没想过闻名世界的法贾的收藏会是这个样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书摆在地上,靠着墙……”
  “朋友,这就是生活啊!但我也得为自己说几句话,这些书我可都是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呢……我亲自为它们除尘、检查,让空气保持流通,防止虫害、老鼠、光线、热度和湿气。我整天光是忙这些就够了。”
  “您其余的收藏都到哪去了?”
  法贾望着窗外,皱着眉,同样地反问自己。
  “您想像吧!”他回答,以哀伤的眼神与科尔索对望,“除了这别墅、一些家具和我父亲的全部藏书外,我只继承了他的债务。每次我一有钱的时候,就把它花在收藏更多的书上。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就变卖所有能卖的东西,画、家具、高级餐具等等。我想,您也知道何谓狂热的藏书家。但我不只是个藏书家,我根本是个藏书狂,一想到要拆散我的藏书就痛苦得要发狂。”
  “我也认识其他这样的人。”
  “真的?”法贾好奇地看着他,“我只能这样告诉您,我会在夜里爬起来,失魂落魄地看着我的藏书。我会对它们说话,抚摸书背,发誓对它们效忠,但这一切都是枉然,最后我还是得做决定。决定要牺牲哪部分藏书,来保有其余最让我舍不得和最有价值的宝贝。没人能了解把我的藏书喂给那些秃鹰吃是多恐怖的事。”
  “我可以想像。”科尔索说。他却正是做这行的,而且在类似的场合中一点也不会狠不下心来。
  “您能想像?不,即使您多活了100年也无法了解。光是要抽出其中的一两本就得花我两个月的时间,61天的痛苦煎熬,还发了高烧。最后它们终于统统被带走了,我还以为自己会疯掉……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一样,却已经过了12年了。”
  “那现在呢?”
  藏书家对他展示着空空的杯底,好像这就代表了什么似的。
  “很久以前我就靠卖书过活了,虽然我不需要什么庞大消费,每个礼拜有人来这里打扫一次,从村里带食物来给我……几乎所有的钱都花在这寂园得交给政府的税上了。”
  他提到政府的语气像在说老鼠一样。科尔索做出理解的表情,又看了光秃秃的四壁一眼。
  “您也能卖了这别墅呀!”
  “话是没错,”法贾无动于衷地同意道,“但有些东西是您不了解的。”科尔索拾起地上一本用羊皮纸装订的书来看,感兴趣地翻阅着。那是度雷尔的《对称学》,1557年,出版地巴黎,是纽伦堡拉丁文版的再版。保存状况良好,书的天地也留得很宽。这样的一本书能让拉邦弟疯狂,也能让任何人疯狂。
  “您大概多久卖一次本呢?”
  “一年二三次就够了。每次都让我反复苦思许久,才选出一本,然后卖了它。这就是您进门时我所提到的‘典礼’了。我有个买主,也是个西班牙人,每年大概来找我两回。”
  “我认识他吗?”科尔索试探性地问。
  “我忘了您认不认识。”这算是他的回答了,完全没提到名字,“他这几天正会来呢!您刚到的时候,我正在挑选这次的牺牲品。”他在空中挥舞着枯瘦的手,模仿着断头台的动作,黯然地微笑道,“一本牺牲小我、保全大我的书。”
  科尔索忍不住抬头看着天花板上同样主题的壁画。亚伯拉罕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纹路,正挣扎着要下手,另一手向上帝祈求着。在他底下,他的儿子屈服于自己的命运,坐在一颗石头上低着头。金发、皮肤白皙的他像个听话的孩子。远处还画了一只被荆棘勾住的羔羊,让人忍不住想祈求上帝以羔羊来替罪。
  “我猜想您也没别的解决之道了。”
  “如果有我就不用这么做了。”法贾带着怨气说道,“但世上多的是想剥你的皮、喝你的血的豺狼虎豹,不幸的,世上已经没有像法国安托伯爵这样的人了。您听过他的传奇吗?当拥有66000种藏书的老波米侯爵破产时,为了还债,将自己的藏书卖给安托伯爵。但安托伯爵让他在生前仍继续保有自己的收藏,并且用得来的钱继续去扩充那已不属于自己的藏书……”
  他把手插在裤袋里,在书旁走了一圈。跛着脚,摇摇晃晃的,一本一本地看着它们,像个衣着破烂的沙场瘦弱老将在校阅他的兵。
  “有时候这些书我连翻也没翻,”他继续说着,“我只把它们清一清,然后对着它们发呆好几个钟头。我对每一本书的内容当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科尔索拿起其中一本15世纪的藏书来看。是很罕见的版本,天地也很宽。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原位,又用手帕擦了擦眼镜。看到这般上等的书,再冷的天气也会让他冒出汗来。
  “您真是糊涂,若您卖了这些书,就根本不会有经济上的问题了。”“我知道,”法贾说,“但若卖了这些藏书,我也失去生存的意义了。我才不在乎经济的困难呢……”
  科尔索指着一排比较破损的、从装订上看来应是17世纪以后的手抄本和古版书,说道:
  “您有许多骑士小说呢……”
  “对,是我父亲的收藏。他生前执著于收集堂吉诃德的95本藏书,尤其是那神父所提到的几本。每个人都有他所着迷的作家,就我那曾派驻在西班牙多年的外交官父亲来说,就是着迷塞万提斯。还有一些有怪癖的藏书家,无法忍受曾经修缮的书,即使看不出来也不行;也有绝对不买编号50以上的书的人……而我呢,就是执著于毛边的书。我跑遍了拍卖场和书局,若我翻到一本没有剪掉毛边的书,两脚就会不听使唤地发抖。您读过诺迪嘲弄藏书狂的故事吗?我就是那个样子。有机会的话,我会很乐意狠狠地揍那些随便裁书的人一顿。若能找到一本比一般规定要多出二厘米空白的书,那就是我幸福的顶峰了。”
  “我也这么想。”
  “那么,恭喜您了。为这位同样懂书的人致意。”
  “别急,我的兴趣可不在美学,而是为了图利。”
  “那也一样。我欣赏您。我个人认为,只要是和书有关,道德感便不重要了。”他在房里的另一个角落,倾身向科尔索神秘地说道,“您知道吗?就像巴塞罗那那位书商的悬案一样,我也有可能为了书而杀人呢!”“我可不建议您这么做。一开始像件小事,最后得开始不断地说谎和犯法,最后失去一切。”
  “包括失去原有的藏书。”
  “对啊!”
  他伤心地点点头。
  “这就回到我原本的问题上了,”他说,“每次我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觉得像个失去信仰的神父一样……我这么说算是亵渎圣灵吗?”“一点也不,您说得极是。”
  法贾苦恼地扭绞着双手,他的眼光四处逡巡,看看空荡荡的屋子、地上的书,再转到科尔索身上。脸上带着惨淡的微笑,勉强得像是被人画上去的一样。他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这场景看了令人感伤,他的跛脚、羊毛衣和磨旧的裤子在显示出他的疲惫和脆弱。
  “如果您是我的话,会选哪一本呢?”
  科尔索摇摇头说:
  “幸亏我不是您,我也做不来。”
  “您说得好,幸亏。我猜只有蠢蛋会嫉妒我拥有的一切。但您还是没告诉我该卖哪一本书,我该牺牲哪一个儿子呢?”他焦虑地变换着手势,像是身心同受着煎熬,“在我身上滴下他的血,”他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直到第七代子孙。”
  他拿起一本书又放回去,取出另一本来,抚着那羊皮纸,嘴里还喃喃道:“他的血。”他的眼睛湿润,手边不由自主地抖着。
  “我想我会卖了这本。”
  即使法贾现在还没疯,也快了。科尔索望望四周空无一物的墙,上面还留着从前挂画的痕迹。他手上的袅袅的烟雾地升到天花板上那幅斑驳的画上,直直的就像在一个宁静的清晨里献燔祭的烟一般。他看了一眼窗外布满灌木丛的庭园,想替他找到可牺牲的羔羊,但那儿却只有书而已。天使放开了那只高举着刀的手,流着泪离开了,悲叹着人类的愚蠢。
  科尔索抽完烟,把它丢到壁炉里。他觉得有点疲倦,穿大衣仍嫌冷。他下意识地看看手上的表,也没去注意时间。他已经在这间空屋里听了太多话了,他庆幸这里没有镜子能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看来他也已颇获法贾的信任,该是谈生意的时候了。
  “那么《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呢?”科尔索问。
  “怎么样?”
  “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啊!您应该收到我的信吧?”
  “您的信?……啊,当然啦。我记得。只是……真抱歉,《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对对。”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四周,像个梦游者刚从梦里醒过来一样。在一阵努力之后,他显得更疲惫不堪了。他举起一根手指,回想了一下,然后跛着脚走到某个角落里去。
  “您知道吗?”法贾问道,“亚历山大大帝会用敌人的宝物箱来装荷马的书。”他满足地摇摇头,看着一本书的封面上那马其顿人磨损的侧面说,“好个爱藏书的好兄弟,真是个好孩子。”
  科尔索才不在乎亚历山大大帝的什么藏书癖。他蹲下来看看地上一排书其中的几本,都是属于魔法、炼丹术和恶魔学的书。
  “您觉得怎么样?”法贾问。
  “真不错呢!”
  藏书家无力地笑着,他也蹲在科尔索身旁,抚着那些书。
  “当然很不错了,其中有至少10本都是非常稀罕的书。这部分的书都是从我祖父那里继承下来的,他对炼丹术、天文学等神秘的东西特别有兴趣。您看,这本是代表作,柯林?普蓝其的《阴间的辞典》,1842年的初版书。那本是1571年的《神秘学》,里奥纳多?佛拉凡提的作品……那本12开的书是《谈奇述异》。”
  法贾挑出一本威尼斯式封皮、科尔索熟悉的书来:黑色的封皮、五条缀线,没有书名,只有一个五角形标志。“这就是您要找的《幽暗王国的九扇门》。”
  科尔索皱皱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至少从外观上看来,这本书和他自己袋里的那本是一模一样。法贾将书递给他,看着他翻阅那本书,这两本书简直像两滴水珠似地相同,只是这本的封底磨损得较厉害,书背上有个撕掉的书号签的痕迹。除此之外,其余的部分就跟巴罗?波哈的那本一样完美,也包括了第九幅版画。
  “既完整又保存良好。”法贾从科尔索的表情看得出来,“它在世上到处流浪已经有三个半的世纪了,一打开却又有像是刚印刷完的新鲜气味……据说这印刷者和恶魔签了契约。”
  “也许是真的。”科尔索说。
  “若我也能知道这方法,对我倒是很有用。”藏书家张开双手,对着整个荒凉的大厅和一排排的书,“用我的灵魂来换取保有这一切的力量。”“您可以试看看啊!”科尔索指着《幽暗王国的九扇门》说,“听说秘方就在这本书里头。”
  “我从来不信这种蠢事。不过,也许该是试试看的时候了。有句谚语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吗?”
  “这本书是毫不掺杂其他怪东西的正本吗?”
  “完全没有。连一页都不少,包括九幅版画、书名页,就像我祖父在20世纪初买到时一样。和世界图书目录上的记载,还有温汉男爵夫人和特拉?克伊的那两本一模一样。”
  “特拉?克伊的那本,现在已经属于住在托雷多的巴罗?波哈的收藏了。”
  藏书家的眼神变得犹疑了起来,科尔索注意到他的警戒心。
  “您说巴罗?波哈?……”他原本想说些什么,后来决定不说了,“他是个出色的藏书家,而且很有名。”他又踱起步来,再看看地毯上一排排的书。“巴罗?波哈……”他边沉思边喃喃道,“他是恶魔学的专家,不是吗?一个富有的书商。他有意搜购您现在手上的这本书已经好几年了,而且不在乎价钱……我忘了他已经得到另一本了,而且您是为他做事的。”
  “偶尔罢了。”科尔索补充道。
  法贾困惑地摇摇头,再度注视着地板上的书。
  “真奇怪他会派您来,毕竟……”
  他打断了自己的话,看着科尔索的帆布袋。
  “您带那本书来了?……可以让我瞧瞧吗?”
  他们走到桌前,科尔索把他那本书放在法贾的那本书旁边。他这么做时听到另一人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藏书狂的脸上又重现了狂喜。
  “您仔细瞧瞧,”他低声说着,像是怕惊醒书中的什么似的,“两本都这么完整、美丽又一致……世上仅存三本中的两本,逃过了被烧掉的命运,自350年前失散至今终于团圆了。”他的手又重新颤抖了起来,他搓搓双手以平抚体内奔流的血液,“您看这第72页的缺陷,一个裂掉的s,两本都有……同样的纸、同样的印刷……真是绝妙呀!”
  “是啊!”科尔索清清嗓子,“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好好地研究一番。”
  法贾眼光锐利地看着他,显得犹豫。
  “随您的意思,”他终于说话了,“但您那本书原属特拉?克伊的收藏,它的真实性是不容争辩的。”他好奇地看了科尔索一眼,想读出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巴罗?波哈应该很清楚才对。”
  “我想他应该知道。”科尔索挤出他最中肯的微笑,“但我是为钱做事的。”他保持着脸上的微笑,终于到了最难开口的部分了,“对了。讲到钱,我还被派来提供您一个好机会。”
  藏书家的好奇心变成了疑心。
  “什么好机会?”
  “赚钱的机会。”科尔索把手摆在他那本书上,说,“这可以让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有经济的问题。”
  “是巴罗?波哈要付的钱?”
  “有可能是。”
  法贾用两指摸摸自己的下巴。
  “他已经有一本了,难道他想把三本都集合起来?”
  他也许有点疯疯癫癫的,可却一点也不笨。科尔索做了个模糊的手势,他什么都不能担保。也许是收藏家们的怪癖吧,但卖了这本,他就可以保存其他的书了呀。
  “您不了解。”藏书家强调着说。科尔索当然了解,这方面他是无能为力的。
  “忘了吧!”他说,“不过是个提议而已。”
  “我从不随便卖书的,我自己会挑选卖的书。我以为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
  他颤抖的手背上青筋盘根错节。他显然被激怒了,于是科尔索多花了五分钟来努力安抚他。说这桩生意只是次要的,他只不过公事公办,问问罢了,他最主要的工作是来比较这两本书的差异的。最后,法贾终于首肯,让科尔索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说。很明显,他对科尔索的印象不错,否则结果绝对不一样。“不过,我这里没什么舒适的地方可以提供给您……”
  他沿着空无一物的走廊,带科尔索走到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个坏掉的钢琴放在角落里,一张桌子上有个满是蜡油的铜制烛台和两张看起来快散掉的椅子。
  “至少是个安静的地方。”法贾说,“窗玻璃也好好的。”
  他用两指弹了一声,但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转身离去,然后又带着喝剩的半瓶白兰地酒回来。
  “那么,巴罗?波哈真的终于得到这本书了啊……”他重复道,看来像是在心底偷偷地微笑着。他把酒和杯子放在地上,然后像个会体贴的人似地看看四周,想确定一切是否完善。在离开以前他自嘲地说:“别客气呀!把这里当您的家一样。”
  科尔索把剩下的白兰地倒进酒杯里,取出他的笔记本,开始了他的工作。在纸上他画了一个三个栏位的框,标着号码和人名。
  他一页页地写下第一号与第二号两本书的细微差异,即使是再微不足道的细节也一样,包括一个污渍、一个稍微浓重一点的墨色。看到第一幅画——那个把手指放在唇上的骑士时,他取出了袋里七倍大的放大镜,然后一笔一画地对照两幅画。它们是一模一样。他注意到甚至连两者压印的力道都一样。用瑟尼萨兄弟的术语来说,他是在一对双胞胎的面前。
  他继续记着笔记。在第二号的第19页的第6行有个小缺点,让他多注意了一会儿,后来发现那不过是墨的痕迹。他继续看了更多页。两本的结构完全相同:两张空白页,160页内文。另有九幅版画,印在同样的纸上,背面空白。位置也都一样。
  Ⅰ16-17页
  Ⅱ32-33
  Ⅲ48-49
  IIII64-65
  Ⅴ80-81
  VI96-97
  VII112-113
  VIII128-129
  VIIII144-145
  如果不是巴罗?波哈胡说八道,就是他被交代了奇怪的工作。他的那本书根本不可能是假的,顶多是伪版的书。但时代和内容无误。第一号与第二号根本如出一辙。
  他喝完白兰地,拿着放大镜继续比对第二幅画:那个留着长须的隐士,站在一扇关着的门前,手里拿着两把钥匙,地上摆着一盏油灯。他看着眼前的版画,突然自觉有点幼稚,像是小时候玩的游戏中找出图中的七个错误一般。不过,事实上也是如此,他自嘲地微笑。人生就像一场游戏,而书就像镜子般反映人生。
  于是,他看到了。就这么突然之间,就像我们刚选对了角度,真相就不知所以然地自动清晰地显现出来。科尔索惊讶地从肺里吐出气来,想笑,但他仅发出了一个干笑声,像个不由衷的假笑。这实在太荒谬了。以前的人会做这样的陷阱吗?他用力地晃晃脑袋,心中充满困惑。在他眼前的两本书可不是路边书摊卖的打发时间的东西,而是三个半世纪以前的作品。这本在当年宗教法庭的黑名单上赫赫有名的书,还使那个印刷者被处以火刑,而所有的图书目录中也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这幅画的内容是:
  第二幅一个老隐士手里拿着两把钥匙,地上有一盏油灯……
  但至今,仍无人将这世上仅存三本的书拿来相互对照。当然,要集合这三本书不是容易的事,对大多数人来说也没必要。只要记载着是一个老隐士手里拿着两把钥匙,就够了。
  科尔索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就这样站了一会儿,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窗看着外面。这样看来,巴罗?波哈说的没错。亚力斯?托嘉当年在火刑台上,一定暗自笑得厉害,直到大火让他永远笑不出来了为止。把这当作死后的玩笑,可真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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