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马俱乐部 第十五章 科尔索与黎塞留主教

  而我之前对这一切所做的揣测,都错得一塌糊涂。
  ——索维特雷?爱莲《范多玛》
  又到了该理清叙述者的角度的时候了。为了使推理故事的读者能得到和主角一样的资讯,我一直尽量让读者站在路卡斯?科尔索的角度来看这故事。除了两次例外:故事里的第一章和第五章,也就是我无可避免地必须提到自己的地方。就像前面两次一样,我准备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以第一人称来叙述。因为我觉得写到自己的时候说“他”,感觉很荒谬,显得太故弄玄虚了。无论如何,写作的人是因为有兴致才写的,为了生活、为了爱自己,或为了让别人爱自己。我也一样。引用欧亨尼?苏的话,一个完全邪恶的人,是很少见的。那就假设,我真是个邪恶的人好了。
  前面说到玻利斯?巴肯,也就是在下,在图书室里等着我们的访客,然后我突然看见科尔索手持一把小刀,目露凶光地走进来。眼看他的身边没跟着护送的人,我有点担心,但表面上仍装出该有的镇定模样。屋里准备了达到戏剧效果的一切所需条件:昏暗的图书室、书桌上的烛光,我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三个火枪手》……我甚至还穿着一件让人容易联想到红衣主教的红色绒布外套。
  我的优势在于,我早已料到这名猎书人有可能会摆脱我的随从人员,但他可没料到会见到我。于是我决定利用这种惊奇来替自己解围。他来势汹汹,的确让我感到非常的不安。因此,我先发制人。
  “恭喜您!”我边说边合上书,一副刚被打断了阅读的样子,“恭喜您能将游戏玩到终点。”
  他待在房里的另一角看着我,说实在的,他那不可置信的表情真让我感到满足。
  “游戏?”他沙哑地吐出这个词。
  “是啊!游戏。紧张、猜疑、灵敏度、才能,为了达成某种特定的目的,在规则的规范下,任凭自由行动,期间还伴随着和真实生活完全不同的刺激感与快乐。”这是引述别人说过的话,反正科尔索也不见得听过,“您觉得这样定义恰当吗?圣经中也说了:‘让孩子们到这里来,在我们面前游乐……’孩童们是完美的玩家和读者,因为他们什么都当真。本质上,游戏是世上最正经的事,玩家对游戏本身不能有任何的怀疑。您不认为吗?即使再荒谬、不真实,想参加的人就得遵循那些规则。只有尊重规则的人,或至少是懂得和利用了规则的人,才能获胜……读一本书时也一样,要去体会剧情和剧中人物的感受,才能真正享受那故事。”我语气暂歇,假设这一番话应该已经让他平静了些,“对了!您不是一个人来的吧?另一人呢?”
  “罗史伏尔?”科尔索不友善地撇撇嘴,“他出了点意外。”
  “您称他罗史伏尔?……真有趣,还真恰当。当然了,我看得出来您是那种懂得规则的人。这并不令我惊讶。”
  科尔索回赠给我一个令人不安的微笑。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倒是显得惊讶得很。”
  “您可别吓我。”我阴险地笑笑,但心里是真的吓到了,“希望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
  “他从楼梯上跌下去了。”
  “什么?”
  “就是这样啊。别担心,我丢下他时,您那个爪牙还在呼吸。”
  “那还好!”我重新挤出一点微笑,以掩饰我的不自在,他们实在是玩过火了,“所以……是您动了一点手脚?……好吧,”我宽宏大量似地张开双手,“不用担心。”
  “我并不担心,该担心的人是您。”科尔索说。
  我装作没听到这句话。
  “重要的是,您抵达了终点。”我继续说着,虽然有点忘了自己之前在说些什么,“在许多冒险故事中,主角也都是运用了一点小聪明才成功的。就像那些利用木马将了特洛伊人一军的希腊人一样。所以,您会这么做,也是无可厚非,您的良心还是清白的。”
  “谢了,我的良心清白与否也不关您的事。”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折成四折、米莱荻身上带的信,丢在桌上。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自己的字。特殊的古体大写写法。
  “希望,”我边说,边把那张纸靠向烛火,“这游戏至少曾让您觉得有趣。”
  “有时候是啦!”
  “恭喜您!”我们两人看着纸在烛火上燃烧,“人若拥有足够的学识,连被陷害时都能懂得欣赏敌人的战略。我相信,光是为了娱乐,就足以构成玩游戏的最佳动机了。此外,看书或写书也是如此。”
  我手拿《三个火枪手》,站起身来,在房里踱了几步,并趁机偷瞄了墙上的钟一眼。还差漫长的20分钟才是12点。书架上一些有着烫金书背的古书在闪烁着。我盯着这些书一会儿,装作忘了科尔索的存在。接着,才又转身朝向他。
  “看这些书。”我对着书架,在空中张开双臂,“它们静止无声,但它们彼此在说话,虽然它们看来并不相关……但它们利用了它们的作者,彼此沟通着。”
  我把《三个火枪手》放回书架上。大仲马左右是一些好邻居:泽瓦科的《乡巴佬》和路科斯?热内的《黄背心的骑士》。为了打发时间,我故意拿起后面这本来朗诵:
  圣日尔曼区响着午夜的钟声,三名骑士蒙着脸,沿着阿斯特鲁街往下走,脸上带着和他们马匹的步伐一样稳健的自信……
  “这些起始的句子!”我说,“让人回味无穷的,总是这些首句……记得以前我们讨论过《丑角斯卡拉慕许》的首句吗?‘他天生就是逗人笑的料……’有些起始句真是让人一辈子难忘,不是吗?……例如‘我歌颂武器和英雄们……’,您从没跟朋友玩过这样猜书名的游戏吗?……‘一个衣着褴褛的年轻人,在盛夏的路上行走……’,当然啦!还有‘1796年3月15日,波拿巴将军入侵米兰。’”
  科尔索做了一个表情。
  “您忘了那个把我带到这里来的‘1625年4月的第一个星期一,《玫瑰故事》作者的故乡默恩仿佛陷入骚动之中……’”
  “的确,就是第一章。”我说,“您做得非常好。”
  “罗史伏尔跌下楼梯之前也是这么说。”
  科尔索停顿了一下,他的话被钟声打断,上面指着11点45分。他指着钟面说:
  “巴肯先生,还差15分钟。”
  “没错。”我点点头。这家伙有着魔鬼般的直觉,“还差15分钟,就是4月的第一个星期一了。”
  我把《黄背心的骑士》放回架上,在房里踱着步。科尔索继续观察着我,兀立不动,手里仍握着刀。
  “您可以把这收起来了?”我试探性地问。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把刀子折起来放进口袋,目光没离开过我身上。我边对他微笑,边指着所有的书说:
  “有书的人是不会寂寞的,”我找话说着,“每一页都能唤回自己某一天的回忆,让那些情感复活……甜美的日子、晦暗的日子……那时自己身在何处?谁是那王子?谁又是那乞丐?……”我搜索着美丽的辞藻来结束这个话题。
  “而谁又是那个主导这一切的混账呢?”科尔索接口说。
  我带着责备的眼神望着他。这个扫兴的人总是想破坏我试图营造的格调。
  “您没必要这么无礼吧?”
  “法座大人,我高兴怎样就怎样。”
  “别这样话中带刺,”我感觉受到冒犯了,“我想,您对黎塞留主教还是有偏见……其实,是大仲马把他形容成那样邪恶的,历史中的他并非如此……上次在马德里的茶会里,我解释过了。”
  “肮脏的把戏。”科尔索仍坚持己见。我也不知他是在说我还是说大仲马。
  “那是合理的创作方式。”我反驳道,“是那位历史上最伟大的小说家,受灵感的启发而产生的。然而,”这时,我发自内心感伤地说,“圣贝维很尊敬他,却不把他当文人看待;大仲马的朋友雨果,也只赞扬过他写戏剧性的冒险故事的能力,但也仅此而已。他们嫌他的故事太冗长,拉拉杂杂的一大堆,没什么风格。还说他不懂得探索人的焦虑,不够精致……什么不够精致?”我摸摸书架上的《三个火枪手》,说,“我的看法和史蒂文生一样,‘没有一本歌颂友情的书像它有这么长的篇幅,富有冒险性而又美丽。’在《20年后》里面,一开始四个人似乎都各过各的,那时他们都已经是老谋深算的成年人了,为了生活,各有各的难处,最后甚至于为敌对的两方战斗……阿拉米斯和达太安彼此撒谎和伪装,波托斯怕别人跟他讨钱……他们相约在皇家广场时,个个带着武器,差点就打起来了。在英国那次,由于阿托斯的疏忽,害大家陷入危机,达太安因此气得不想握他的手……在《布拉吉洛尔子爵》里,也就是关于铁面人的故事,阿拉米斯和波托斯合伙起来和以前的老战友对抗……这些都是因为他们是凡人,是会有矛盾冲突的人。但是,在紧要关头的时候,友谊再度战胜了一切。伟大的友情!……科尔索先生,您有朋友吗?”
  “这是个好问题。”
  “对我来说,友谊的最具体形象化的一次,就是在罗克马力亚洞里的波托斯。当巨人波托斯为了救自己的朋友,即将惨死在巨石底下时……您记得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太重啦!’”
  “正是!”
  我差点就感动得掉眼泪。科尔索真是有资格成为我们的一员;但他也是个很顽固又很会记恨的人,依然保持一副冷血的样子。
  “您,”他说,“是琳娜?泰耶菲的情夫吧?”
  “没错。”我承认,努力把对波托斯的感动暂时撇在一旁,“她是个耀眼的女人,不是吗?有着她自己特殊的执著……就像故事中的米莱荻一样地美丽又忠心。某些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是那么典型,世上有上百万的人对他们熟悉得不得了,即使人们连这些那些书都没看过。在英国有福尔摩斯、罗密欧和罗宾汉,在西班牙有堂吉诃德和唐璜,在法国则有达太安。但您瞧,我……”
  “巴肯,别又把话题扯开了。”
  “我没扯开话题,我正要讲到米莱荻。那是个出色的女人,就像琳娜一样。她的丈夫根本配不上她。”
  “您是指阿托斯吗?”科尔索问。
  “我是指那个可怜的安立?泰耶菲。”
  “所以你们就杀了他?”
  我惊讶的表情看起来应该不像是装出来的。事实上,那真是发自内心的。
  “谋杀安立?……别说傻话了。他是自己上吊死的。那是自杀。我猜想,那时他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才采取了那样的决定。真可怜。”
  “我才不相信!”
  “随您怎么想吧!但他的死的确是这个游戏的开始,也是您今天会来到这里的间接因素。”
  “那么,就慢慢说来听听吧!”
  他的确赢得了我们对他解释的权利。我说过了,科尔索是我们的一员,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罢了。我看看时钟,马上就要12点了。
  “您手上拿着那份手稿《安茹产的葡萄酒》吗?”
  他警觉地看看我,揣测着我的意图,然后不情愿地从大衣里面露出一个文件夹,就又收了进去。
  “太棒了!”我说,“现在,请跟我来。”
  无疑地,他以为这个图书室里会有什么暗道、有什么圈套在等着他,我看到他把手插进口袋里找那把小刀。
  “您不会需要那个的。”我安抚他的情绪。
  他不太相信,却也没说什么。我高举着一个烛台,沿着路易十三时代风格的走道走着,墙上挂着一张很棒的壁毯:尤利西斯手里拿着弓,回到伊塔卡,佩内罗贝和家狗高兴地认出他来。一堆求爱者还聚在屋里,喝着酒,不知什么样的厄运还在等着他们。
  “这个古堡历史悠久,充满了传奇故事,”我对他解释着,“它被英国人,16世纪与17世纪的加尔文派教徒,19世纪的革命党员等人破坏过。二次大战期间,德国人甚至也在这里设过据点。古堡现在的主人买下它时,已是残破不堪。他是英国的亿万富翁,是个既亲切又绅士的人,他以自己独特的品味将它重建,甚至还愿意开放给民众参观。”
  “那么您在这儿做什么?现在应该不是参观的时刻吧?”
  我对着焊牢了的窗外看了一眼,还好暴风雨终于止歇了,闪电的雷光往罗亚尔河的北处远去。
  “这里有个一年一度的展览,”我解释道,“无论如何,默恩是个特别的地方。不是任何地方都有这个荣幸,能成为像《三个火枪手》这样的书起始处提到的地点。”
  木质地板在我们脚下发出吱嘎声。走道的拐弯处有副盔甲,那是个16世纪的真品。烛光让那讲究的铠甲反射着光芒。科尔索经过它时,瞄了它一眼,生怕里面藏着人。
  “我现在要告诉您的故事是从10年前开始的。”我说,“在巴黎的一场拍卖会里,有一批还没分类整理的文件……我那时正在写一本关于19世纪法国通俗小说的书,而那批尘封的文件,就这样在无意间来到我手中。检视之后,我发现它是属于当年《世纪》的档案资料。其中大部分是一些无用的印刷证明文件,但有一包蓝色和白色的纸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它们正是大仲马和马克写《三个火枪手》时的真迹。总共六十七章,就是当年送去连载的样子。某人,也许是那家报纸的编辑包瑞在完成铅版后,把它存在那里的,之后就忘了它……”
  我放慢步伐,在走道的中央停下。科尔索凝神倾听着,我手上的烛光由下往上地照着他的脸,让他眼中的暗影舞动着。他完全专注于我说的话,似乎不在乎其他的事了,现在他只想揭开一切谜底,但他的右手还插在放着刀子的口袋里。
  “这可是个大发现。”我继续说,“世上人们已知的大仲马手稿,只有一些断简残篇或注释,还没有人见过完整的全书手稿……一开始,我想将之公诸于世,但却在良心上深受谴责。”
  “您会受良心谴责?哈!”
  “我是说正经的,”我边抗议,边领着他继续往前走,“从那份手稿中,我推断出那个故事的原始作者其实是奥吉斯特?马克。他搜集资料,写出整个故事的大略轮廓,然后才由大仲马以他的鬼斧神工的艺术手段赋予那原料以生命,将之雕琢成大作。但对那些想毁谤大仲马和他的作品的人来说,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我才不想拆自己偶像的台,尤其是在这种充满了庸俗和缺乏想像力的时代……现代人已经根本不懂得欣赏连载小说和戏剧了,那些对叛徒发出嘘声、对勇敢无畏的骑士们鼓掌的大众已经不存在了。”我甩甩头,感伤地说,“不幸地,这些掌声已经不存在了,成为一些天真的人和孩童的权利。”
  科尔索用蛮横无礼的嘲讽神色听着。
  “于是,”他说,“您就决定毁了那份手稿。”
  我自满地微笑着,他的确很聪明。
  “别说傻话了。我的决定更好,就用它来实现一个梦想。”
  我们走到关着门的大厅前,门后微微传来人声和乐声。我把烛台留在墙边的小茶几上,科尔索重新狐疑地望着我,怀疑我又会有什么诡计。他不知道,谜底已在眼前。
  “请容我为您介绍,”我一面打开门,一面说道,“大仲马俱乐部的成员们。”
  *
  几乎所有人都到齐了。从面对着城堡外空地的玻璃门外,一些姗姗来迟的人们走进热闹的大厅里。大厅里烟雾弥漫、人声鼎沸,音乐轻轻地响着。厅堂中央的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巾,上面是一些冷盘:有安茹产的葡萄酒、阿米安地方出产的干肠和火腿、拉罗舍勒的牡蛎和几盒基督山牌的雪茄。来客们各自聚成一些小团体,喝着酒,用各种不同的语言聊着。里面的男男女女大约有50位,我看科尔索扶扶眼镜,像是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戴着它。眼前有许多常出现在媒体上的大人物。
  “惊讶吗?”我边问边窥伺他的反应。
  他点点头,仍绷着脸,只是不像之前坚定了。很多人过来和我打招呼,我也和他们应酬了一下。这里的气氛既愉快又高尚,身旁的科尔索带着像是突然惊醒时发现自己快掉下床了的表情,我在心里暗自偷笑。我甚至还故意为他介绍一些人,看着他惶惑不安地握着那些人的手,纳闷自己究竟是踩在什么人的地盘上。他平时的沉着已经烟消云散了,这是我对他的小小报复。无论如何,当时是他自己夹着那份手稿来找我的,是他把一切搞复杂的。
  “各位,请容我介绍,这位是科尔索先生……这位是布鲁诺?罗斯,是米兰的古董商;这位是托马斯?哈维,是的,就是哈维世界连锁珠宝店的负责人……这位是舒勒斯伯爵,拥有全欧洲最闻名的私人绘画收藏……我们的成员来自各界,就像您看到的,一位委内瑞拉的诺贝尔奖得主,一位前阿根廷总统,还有摩洛哥的王储……您知道他的父亲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仲马迷吗?看谁来了!您认识他吧,波罗尼亚大学的病理学教授……和他说话的那位金发女子是佩特拉?诺斯塔特,中欧最有名的文学评论家……我想,您还记得普林杰先生吧?那位巴黎的书商。”
  这时,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最有趣的反应,我暗自品尝着那快感,简直就像自己陪他亲身体验一样。普林杰手上拿着一个空酒杯,骑士般的胡子,带着友善的微笑,就和他在波拿巴大街的书店里为科尔索验证手稿时一模一样。他用那只像大熊一般的粗壮手臂对我挥挥手,然后拍拍身边朋友的背,就转身去添酒了,就像个脸色红润、快活的波托斯。
  “天哪!”科尔索在一个角落对我窃窃私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了,这说来话长。”
  我们走近桌边,我倒了一杯红酒给他,但他摇摇头。
  “杜松子酒,”科尔索喃喃道,“没有杜松子酒吗?”
  我指指大厅另一头的小吧台,在往那里走的途中,我们又得停下脚步来和另一些客人打招呼。终于,科尔索取了一瓶杜松子酒,倒得满满的,一口就喝了半杯。他眉头微蹙,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烁着,把酒瓶抱在胸前,像怕被人抢走似的。
  “您不是正要对我解释?”
  我建议他走到玻璃门外,这样我们的谈话才不会被打断。临走前,科尔索又重新添满酒。暴风雨已经停了,满天的星斗。
  “我洗耳恭听。”他边说边喝了一大口酒。
  我扶着被雨淋湿的栏杆,用安茹的葡萄酒润湿双唇。
  “得到《三个火枪手》手稿让我起了一个念头,”我说,“为什么不组建一个文学性的团体,一个由一堆沉迷于大仲马的小说、古典连载小说和探险故事的无可救药的书迷们组成的俱乐部?……由于我本身工作的关系,我已经认识一些很合适的人选了……”我用手指着玻璃门里来来去去、谈笑着的人们,一切是如此完美。我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骄傲,“这个组织致力于研究这类的书籍,将一些被遗忘的作者和作品拯救出来,让它再版,推广它。我们用大仲马出版社这个名称,或许您也听过。”
  “我知道这个出版社。”科尔索说,“出版地在巴黎,刚出版了彭森?度特来的全集,去年出版了《范多玛》……我不知道您和这出版社有关系。”
  我满意地笑笑。
  “这是规则,没有名字,不寻求任何个人表现……就如您所见,它是既富学术性又有点童稚的、一个怀旧且具文学性的游戏,以我们的赤子之心把古典文学拯救回来,让我们回到从前的样子。然后使之成熟,成为钻研福楼拜或司汤达的专家,深爱福克纳、加西亚?马尔克斯或卡夫卡的作品……关于文学,我们各有不同的偏好,甚至持相反的意见。但一谈到某些神奇的书和作者时,我们会有一起眨眼的默契。那是让我们发掘了文学的殿堂,从不说教、灌输我们错误观念或用教条捆绑我们的书。那是我们的伊甸园,那书里描写的人物不是人们平日看得到的市井小民,而是人们梦想中的人物。”
  我让话语暂歇,好加强它的效果。但科尔索只是举起杯子对着光照着,他的伊甸园恐怕是在那里面。
  “那恐怕是以前吧!现在的人,不论大人小孩都只看电视了吧。”
  “不见得。甚至于人们还不知不觉地走着前人的脚步。例如连续剧,就还有连载小说的遗迹;甚至连印第安琼斯也是。”
  “也许吧!您刚才不是在谈着里面的人吗?您是怎么把他们集合起来的呢?”
  “10年前我就开始精心挑选它的成员了。大仲马俱乐部,在默恩每年举办一次聚会。所有的成员每年都从世界各地的角落赶来,准时地聚在这里。就连其中最差的一位都是个顶尖的读者……”
  “顶尖的读者会沉迷连载小说?别说笑!”
  “您怎么会这样想呢?您该知道,一本小说或一部电影都是为了单纯的消费而产生的,但也能成为精致的大作。从《匹克威克故事》到《北非谍影》或《金手指》……观众前往观赏这些充满固定的刻板形象人物的戏,不论人们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喜欢这样的人物,类似的剧情不断重复,偶有细微的差别。观众的情绪比整个表演的本身还重要……从这点说来,连载小说,甚至连续剧,不论是针对天真或挑剔的观众来说,都可以是上乘之作。有的人在福尔摩斯的冒险中寻找刺激,有的人则喜欢在书中搜寻一些甚至连柯南?道尔都没注意到的小细节。剧情架构的技巧、新鲜之处和老套之处,这些都是些古老的理论,甚至连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都提到过。电视剧其实就是古典悲剧的另一种体现方式,伟大的浪漫派戏剧……一个高明的观众也能从中得到许多乐趣的,而且,在规则的基础之上还存着例外。”
  我原以为科尔索认真地听着,但他摇了摇头。
  “暂时放下您的文学高论,回到大仲马俱乐部这个话题上吧!”他不耐烦地说,“您不是说您拿到了《三个火枪手》的原稿,那么它在哪里呢?”
  “在里面。”我看着大厅回答,“我用那六十七章手稿组成了这个俱乐部,会员不能超过六十七人,每个人能拥有其中的一章。这些成员是用最严格的方式从一堆名单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任何的举动还必须经由我主持的顾问团的同意,任何新的候选人必须经过成员审慎的讨论才能通过。”
  “那么这些手稿的拥有权如何转移呢?”
  “永远不能转移。一个会员去世了或放弃了会员资格,他原有的那一章就得还回本中心。接着由顾问团审查新的候选人。任何会员都不能擅作主张。”
  “而安立?泰耶菲这么做了,是吗?”
  “就某个方面来说,是。起初他还是个模范会员,后来却违反了规定。”
  科尔索喝完杯里的酒,把酒杯搁在长满青苔的栏杆上,沉默着,注视着大厅内。最后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这也不该是任何杀人的借口啊。”他喃喃道,“我真不敢相信,这群这么有名望的人会把这样的事和人命混为一谈。”
  “您真是不厌其烦呢!……安立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们同样是小说迷,而且他对小说的热情比他的学问高得多。他编的那一系列畅销的食谱让他有钱有闲投资在这上面,当时他也的确算是非常合乎这个俱乐部的要求的,于是我推荐了他加入。即使不认同他的品味,但我们共享对小说的热情。”
  “我记得,你们还共享着别的东西。”
  科尔索脸上重新现出嘲讽的微笑。
  “我可以说这不关您的事。”我有点恼火地回答,“但我想跟您解释一切……琳娜除了是个美丽的女人,还是个非常早熟的书迷。您知道她在16岁时就在自己的腰部下方做了一个百合花的刺青吗?不是像她的偶像米莱荻一样在肩上,为了不让家人或教会学校的修女们发现。您觉得如何?”
  “真感人。”
  “您不像感动的样子。但我可以跟您保证,她是个可敬的女子。后来,事情是……总之,我们有了亲密关系。我之前不是提过每个人想重建童年的伊甸园吗?琳娜的伊甸园就是《三个火枪手》。她和安立是在一个舞会中认识的,两人谈了整晚的《三个火枪手》,彼此引述着其中的细节。而且,那时安立已经是个有钱的出版商了。”
  “唷,是一见钟情啰!”科尔索说。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他们的结合很单纯,就像一般人一样。只是,时间一久,安立那个人,连有了她这样完美的太太,都还能成为那么讨厌的人……我们以前是老朋友,所以我就常去拜访他们。琳娜……”我把空酒杯放在栏杆上他的空杯旁,“反正现在,您应该可想而知了。”
  “哈,我当然能想像了。”
  “我不是指这个。她成了我最得力的合作者,由于她的出色表现,我才推荐她进入这个俱乐部的。她拥有第三十七章《米莱荻的秘密》,她自己挑的。”
  “您为什么要她跟踪我?”
  “慢慢听我解释。后来,安立慢慢地成了一个麻烦人物,他不好好地经营他的食谱大全,非要自己写连载小说。此外,那小说可是写得糟糕透了,而且还很不名誉。他恬不知耻地抄袭了一大堆那类小说的其他作品。那本书叫做……”
  “《死者的手》。”
  “对。连书名都是剽窃来的。最糟的是,他竟然想要大仲马出版社出版这本书。我当然拒绝了。那样拙劣的作品,顾问团也决不会通过的。何况,安立自己有足够的钱可以自己出版,我也这么告诉他了。”
  “我猜他一定很难过,我见过他的图书收藏。”
  “难过?……那是好听的说法。我们就是在他的书房里争论的。我还记得那个矮胖的人怒发冲冠,一副快要心脏病发、还用发狂般的眼睛看我的样子。总之,他说了很多不悦的话。说什么他一辈子致力在写这么一本书上,说我没有权利批评他的作品,说我只是个肤浅的书评家,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书呆子,而且还和他的太太有染……这句话可是让我吓呆了,我那时并不知道他已经知情。琳娜会说梦话,想必是她把我们的秘密就这样像连续剧似地每晚播放给她的丈夫听了……您能想像我的处境吗?”
  “很痛苦。”
  “非常痛苦。最糟的还在后头呢!安立豁出去了,他说自己是个平庸的作家,但大仲马也不是什么伟大的作家,说他若不是靠着剥削马克,根本写不出什么东西来。他存在保险箱里的那份手稿《安茹产的葡萄酒》就是明证……这时,我们已经吵翻天了。他叫我姘夫,我说他是文盲,还恶意地羞辱他在食谱系列刊印上的成就……‘我会报复的,’他最后还学着爱德蒙?邓帝斯的样子说:‘我要把你的偶像大仲马的恶行公诸于世,我要让那份手稿曝光,让众人看到那个所谓的天才是怎么制造小说的。我才不管俱乐部里的什么规则,手稿是我的,我想卖给谁就卖给谁。等着瞧吧,玻利斯!’……”
  “这对您可是一大打击。”
  “您无法想像,您也无法想像一个恼羞成怒的作家会如何地冲动,不论我怎么抗议,他还是把我赶出了门外。后来,我从琳娜那里知道,他把书卖给了一个叫拉邦弟的书商,他自以为像爱德蒙?邓帝斯那般狡猾吧!他是想借着别人的手来揭开整个丑闻,同时保有自己的名声。您就是这样进到这些事件里来的。您现在可以想像我见到您和那份《安茹产的葡萄酒》时,是如何地惊讶了吧?”
  “您伪装得很好。”
  “安立死后,我和琳娜以为那份手稿丢了。”
  科尔索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在这阳台上踱了几步,并没把烟点燃。
  “这听来不合理,”他说,“那个爱德蒙?邓帝斯还没尝到报复的快感就会自杀吗?”
  我点点头,虽然他背对着我。
  “因为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我说,“隔天,他又来我家,试图说服我。我受不了别人威胁我,于是,无意识地,我给了他一个致命的打击。他的小说不但写得差,我还发现那是抄袭自一本19世纪末出版的不知名的通俗小说集。于是,我当着他的面拿起那本书,从第一页念起,安立的脸色立即铁青,简直像是看到那个原作者从坟墓里爬了起来一样。他只好承认自己是一字不漏地抄了那本书,惟有其中看起来好一点的一章,是抄袭了费南多?刚赛罗某本书中的情节……就这样,只见他抱着头,喊道:‘我毁了!’接着就没再说半句话,只是喘着粗气,发着怪声,像快要断气了的样子。之后,他或许在外头绕了一圈,就回到家中上吊死了。”
  科尔索转身过来向着我,嘴上还叼着那支忘了点的烟。
  “之后事情就变复杂了。”我继续说,我想他现在开始相信我说的话了,“……手稿在您手上,而拉邦弟一开始时并不想把它脱手。我有我的名声,总不能去抢,惟有把这事交给琳娜办了。那时,大仲马俱乐部一年一度的聚会快到了,我们必须选出新的替代人选。琳娜走错了一步,她一开始就先去找您。”我不悦地清清嗓子,不想再提到那些细节,“后来,琳娜想干脆从拉邦弟那里着手,利用他来取回手稿,但她没想到您是如此的坚忍不拔。糟糕的是,她一直梦想有朝一日,能在一场充满圈套、美人计、追捕等等情节的冒险里,扮演她的女英雄偶像。而这次的事件,正给了她一个好机会,于是她热忱地着手进行这一切的行动。她发誓说:‘我会带着科尔索用皮包成的手稿回来的。’……我告诫她,别太夸张了,我承认我也有错,我忘了她体内存在的米莱荻,纵容这一切,鼓励了她的幻想。”
  “她为什么不读读别的东西呢?譬如《乱世佳人》,这样她就会把自己当成郝思嘉,就会去跟着克拉克?盖博,而不是跟着我了。”
  “我得承认她是做得太过火了,可惜她就是太认真了。”
  科尔索摸摸后颈,看得出来他正在想:真正太认真的,是另一个人,那个脸上有疤的人。
  “罗史伏尔是谁?”
  “他叫拉斯罗?尼可拉维奇,是个演员……几年前在英国电视公司的连续剧中饰演过罗史伏尔,还在许多其他戏里演过一些坏蛋的角色。他也是个很热中读冒险故事的人,是大仲马俱乐部的候补名单中的一员。是琳娜坚持要请他一起合作的。”
  “这位拉斯罗?尼可拉维奇也假戏真做了,是吧?”
  “恐怕是的。我猜他也是想借此得到快些成为会员的资格。我猜……他偶尔也担任琳娜的情夫吧……”我装出不在意的微笑,“琳娜年轻漂亮又热情,所以需要不同的男人来满足各方面的需求。”
  “还有呢?”
  “尼可拉维奇的使命是找机会从您手上夺走那份手稿,于是,他跟着您从马德里、托雷多到辛特拉,而琳娜则带着拉邦弟来到巴黎,等着若他失败了,还有拉邦弟这个王牌。后来的事您自己知道了,您无论如何不让人夺走手稿,最后还出现在默恩这个地方……”我思索了一下,“您知道吗?我在想不知是否应该让您,而不是让尼可拉维奇成为大仲马俱乐部的成员之一。”
  他把歪了的眼镜摘下,用机械性的动作擦了擦,说:
  “就这些了吗?”
  “当然了。”我指向大厅内,“那里面就是个证明,不是吗?”
  他扶正眼镜,深吸了一口气。我很不喜欢他脸上的表情。
  “那么《德洛梅拉尼肯》呢?还有黎塞留主教和《幽暗王国的九扇门》的关联呢?……”他靠近我,用手指推着我的前胸,我向后退了一步,“您把我当白痴吗?您别忘了告诉我,大仲马和这本书的关联,和恶魔定契约,还有法贾和温汉男爵夫人的死。都是您向警察指控我的吧?……”
  他发出这一串连珠炮般的话来,抬着下巴,逼视着我。我一直往后退,张口结舌地望着他。
  “您丧失理智了吗?”我生气地抗议道,“我根本听不懂您在说些什么!”
  他取出一盒火柴,在手掌里点了烟,视线从没离开过我身上。于是,他告诉了我他的故事版本。
  *
  他说完以后,我们都沉默了。我们一起倚在湿润的栏杆上,看着大厅内。科尔索用抽完一根烟的时间讲完他的故事。
  “我想,”我说,“我现在应该承认:‘对,您说得没错。’然后让您把我的手铐上。您真的这样想?”
  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可是,”他喃喃道,“其中的确有关联啊!”
  “恐怕,”我下着结论,“是您的想像力太丰富了吧!”
  他慢慢地摇摇头。
  “法贾淹死在水中、温汉男爵夫人和她的书一起被烧成灰烬,这些都不是出自我的想像……这些都是真实发生了的事。这些事故和大仲马手稿的事件,两者必定互有牵扯。”
  “是您把这两个故事混为一谈的。”
  “不需要您来指正我。这一切都是从那篇大仲马的手稿开始的。”他埋怨地看着我,“您那什么狗屎俱乐部,您们的游戏。”
  “别全怪罪于我,玩游戏是合法的。若这一切不是事实,而是故事的话,身为读者的您,自己就是那罪魁祸首了。”
  “别荒谬了。”
  “您瞧!从您刚告诉我的事来看,您是从一些发生的事实,加上本身对文学的涵养,才运用了某些理论得出了这错误的结论。发生的事是客观的,您不能把错归咎于它们。大仲马手稿的事件和那本神秘的书《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完全是两回事。”
  “是您们让我相信……”
  “我们,包括我、琳娜和尼可拉维奇,从没试图要您去‘相信’什么。是您自己在想像的空间中填空,被自己的推论开了一个大玩笑。从没人告诉您,事情正是您所想像得那样。所以,您要怪就怪自己吧,是您把事实和太多的文学作品牵扯在一起了。”
  “我那时能怎么做呢?想要对抗敌人就得想战略啊,总不能坐以待毙。在任何战场上,总是一方揣测着敌方会怎么走,然后决定自己下一步怎么走……威灵顿想像拿破仑会预测他这么走,于是他就那么走……然后拿破仑就……”
  “拿破仑也会犯错啊,他不是把蒲留歇看成格劳齐吗?文学上的错误和战场上的战略错误一样能致命。现在已经没有单纯的读者了,面对一个故事,所有的人都会加上自己的想像。一个读者所接收到的资讯,不会只有作者给他的,而总是混合了自己的东西。危险就在那里:过多的联想,为他造出了一个错误的、不存在的敌人。”
  “但我之前得到的资讯是假造的。”
  “别顽固了。一本书给予的资讯是客观的。也许有作者会故意误导读者,但那资讯决不会是错误的。是您自己捏造出了假资讯。”
  他认真地思考着,重新把肘撑在栏杆上,把脸朝向阴暗的花园。
  “那么,就是还有另一个作者了!”他咬着牙低声说。
  他静止了一会儿。最后,只见他从大衣里取出大仲马手稿的文件夹,把它放在一旁长满了青苔的石头上。
  “这些事件里有两个作者。”他坚持道。
  “也许吧!”我边说边拿回那份手稿,“也许其中的一位比另一位阴险……但我的部分只是个冒险故事罢了,侦探推理的部分。至于您的那部分,就得去别的地方找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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