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不合 卷二 V第五十章[01.14]

  「立朝这些年来大面上风平浪静,像我与孟翱这种近些年才长起来的武官武将,对生生死死还是见少了。比起林大人他们那些从复国之战的尸山血海中走来前辈,需要汗颜自省的地方确实太多。」
  成王妃林秋霞在立国之初曾是雁鸣山武科讲堂典正,又担着金云内卫大统领之职,总领左右二卫数年,也是名动天下的「左手神剑」。
  她的右臂损于复国之战时的江阳关守城战。
  那一战的惨烈程度,在长达二十年的复国战史上都能排上前五,双方死伤加起来远超十五万之众。
  那年她还不到十七。
  在无数同袍的鲜血中成长并活下来的人,对人对事总是看得透彻许多。
  「林大人说得对,岁行舟的事,只能按律问罪,谁也没资格去谈‘若他当初如何,邻水的事或许就不同’。否则,满朝文武泰半都该与他同罪论处。」
  朝廷知道松原有裂土之心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可朝中关于是「继续对松原郡持续怀柔绥靖」还是「尽快围城收权、必要时直接强攻」,大家各在其位,衡量的重点不同,自会有相左意见,从昭宁帝还是储君时就争执不下,迟迟无定论。
  而去年夏末秋初,北境戍边军成功抵御吐谷契越境偷袭的捷报入京后,信王赵澈已直觉「松原气味不对」,可他没有证据,只能对昭宁帝做提醒谏言。
  之后神武大将军府派亲信特使前往松原实地核查,竟也被黄维界与邱敏贞糊弄过去,未看出半点异样。
  御史台与兵部每年都会分别派专人前往各地军府稽核,可松原北境戍边军坐吃前哨营两千人空饷长达半年之久,这个秘密竟是今年二月赵荞与贺渊抵达松原后才发现的。
  而邻水刺客案发之前,昭宁帝已指派大理寺司直白韶蓉与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出京,暗查「希夷神巫门」之事数月,却也没查到对方手中有「斩魂草」这样诡谲的药。
  没谁能责怪这些官员尸位素餐不尽力,大家都明白,既对手有备而来,自会有漫天过海之法,许多事在没发生之前,谁能想到那多?
  邻水那四十位年轻内卫殉国之事,若真要较真细究,就连内卫这三个位高权重的统领大人都难辞其咎:
  原本该是孟翱右卫的人随驾前往邻水,可那时孟翱的妻子还未出月子,他便与贺渊商量,由贺渊替他这一趟。
  而贺渊带的是手底下相对年轻、临敌经验较少的几队,他那时大约也是想着他们需多历练,就决定带他们去。
  林秋霞这大统领也没觉有什么不妥,就由得他俩自行安排了。
  人非圣贤,在事情发生前,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凭已知的讯息做出在当时看来没错的预判。
  「同样的道理,岁行舟在决定隐瞒前哨营遇难的消息、为妹妹争取一线缥缈生机时,并不知松原那群人手中有‘斩魂草’这样奇诡的药,更不会想到后来他们会派刺客往邻水袭击圣驾,进而造成内卫重创。」
  在岁行舟当时的预判里,为妹妹行完「续命」之事后,再带回前哨营其他人,即便有错也不算弥天大罪。
  他为人兄长,在世间就剩这么一个亲人相依为命,临了连这最后的亲人都没了,想为她做些事也是人之常情。
  贺渊自嘲勾唇:「正如林大人所言,我们可以介怀,也可以要求按律对岁行舟追责,但没资格迁怒愤恨。即便当时岁行舟没有隐瞒,他怎么去讲?」
  一个职责不涉及地方事务、根本没到过松原的鸿胪寺宾赞,莫名其妙上奏说,他凭「神仆之力」感应到北境戍边军前哨营的人遇难了?
  用膝盖想想都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也是,」赵荞轻声嗤笑,看着脚边蒙茸嫩草,「那时的松原还风平浪静,朝廷也用不上‘神仆后裔’去松原平定民心,所以根本没人会重视他的‘妖异妄言’,更不会相信。说了也白说,大家只会当他发疯。」
  那样的话,他除了讨一顿斥责、罚俸之外,改变不了任何事。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所以,道理都很清楚了。我介意归介意,可也恨不着。最多往后瞧见他时脸色不太好。」贺渊撇了撇嘴,望天翻了个白眼。
  那模样,仿佛岁行舟就在云里藏着似的。幼稚。
  赵荞轻咬微扬的唇角,在心中堵了许久的那块大石开始慢慢消解。
  其实她的性情多数时还是偏于大鸣大放,若非邻水的事关乎贺渊,她又对贺渊很是在意,她就算愧疚自责,也不至于像前些日子那般钻进死胡同。
  「总觉你从松原回来后,变得有些不同了,」她低下头,轻轻踢飞脚尖前的一枚小石子,「我记得二月里你还时常心事重重,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
  进京这些年来,贺渊于公务之外不喜与人闲聊,就更别说同谁谈心了。可他近来在赵荞面前很是不吝言辞,只要她问,他总是很愿让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除了某些污七八糟的杂念之外。
  他轻声笑笑:「之前回京一路上,堂兄与我谈了很多。他说得对,我自进内卫以来这么多年,诸事顺遂,经手的差事从无败绩,这于我个人来说算是利弊各半。」
  邻水刺客案是贺渊进内卫以来最惨烈一战,甚至是从开国至今,金云内卫成建制以来战损最大的一战。
  这一战的沉重代价,对贺渊,对金云内卫,都是一次痛苦与希望并存的涅盘烈火。
  连同贺渊在内,最终活下来的就四个。
  他们四个尤其不能辜负那些同伴的牺牲,必须趟过这道血淋淋的坎,抛开无用的自责与自厌,成长为更加坚固的中流砥柱,以此为鉴多做实事,让后来的同伴们可以少些此类折损。
  古往今来,武官武将武卒宿命如此,若不是在惨烈的牺牲中成长,便是用自己的血去帮着同伴成长,除了中道弃志的懦夫,所有人的结局都无外乎这两种结果之一。
  他们都懂的。
  「堂兄说,他们只是职阶低于我,但他们的骄傲与抱负与我没有不同。与我并肩作战时,他们绝不是渴求我庇护的弱者。」
  无论是贺渊还是他的下属同僚们,在怀揣热血意气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天,都曾立下「以身许国」的誓约。
  所以,没有谁会怨怼他独自活下来,更不会见不得他活得好。
  随他在松原配合沐霁昀作战的同僚齐大志与吴桐也说过,贺渊身为上官能做到与他们并肩作战,这已足够。他们明白,敌人的刀剑不分官阶职衔,生死有命,无论谁是活下来的那个,都是会被祝福而非怨恨的。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出了好远。
  贺渊不动声色地乜眼觑着地上的两条影子,悄悄调整了一下步幅。
  两条影子的边沿轻轻碰到一处后,他心满意足地勾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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