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堡 第二十一章 伤心苦命人

  天黑了,黑得很久了。
  他忽然找到了一本施大哥自填的新词,心头大喜,忙于灯下细心翻阅起来,开头的几首,无甚奇处,再看下去,他的目光停下来了。
  他看到一首无名无题的词这样写道:
  梦里逍遥,醒来仍拥故处衾。
  叩窗雨歇,残烛半天。
  既忧愁伤,又怕病老。
  春往秋来,燕去雁返。
  几时了……
  司徒烈反复低吟,终于忍不住泪落如线。
  就在司徒烈于灯下伤心人怜伤心人,黯然断肠之际,窗外突然有一个声音冷笑了一声道:“居然胆敢三进七星堡……嘿……好大的胆子!”
  冷讽入耳,司徒烈蓦地一惊。
  当下,他先定了定心神,这才戒备着,缓缓地抬起了头。
  几乎是同一刹那,他这厢,目光甫至,房门口微觉一黯,立有一条黑色身形,飘然出现。
  司徒烈凝神问目望去,但见来人长剑斜挑,脸垂黑纱,身披一袭黑绒披风,披风两摆,各有七颗作北斗之状排列的银星,映着灯光,炯炯生辉。
  来人于现身后,双手往起一叉,一语不发地,悄然当门而立。
  这时候,因为对方的那袭披风被其双肘高高撑开,司徒烈不但看到了对方披风里的一身劲装,同时,他更隐约地看出,劲装紧裹着的,竟是一副窈窕袅娜的身材。
  司徒烈于看清了此点之后,心头微微一动。
  他震忖道:是她?
  就在这个时候,黑衣蒙面女人向前微移半步,脸上黑纱端垂如止,静静地道:“少侠,认出了奴家是谁么?”
  啊啊,果然是她!
  现在,在听清了对方的声音之后,再也没什么可疑的,司徒烈此刻心头虽然是又惊又喜,但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应答方好。
  黑衣蒙面女子见司徒烈犹疑不语,眼神不禁一黯,颓然缩回半步,重新回到原先站立的地方。茫然喃喃道:“唉唉……莫非……真个应了……奴家所最担忧的一点不成?”
  自语甫毕,明眸中清光一闪,神情又似乎平定下来。
  只见她,再度跨上半步,眸射异彩,注定在司徒烈脸上,不稍一瞬,静静地沉声又道:
  “告诉奴家吧,少侠,是奴家认错了人吗?”
  司徒烈微微欠身,低声道:“您没有夫人!”
  黑衣蒙面女子一闻此语,双眸微合,深深地发出一声似满足,又似于精疲力竭之际偶获喘息般的长叹,叹毕悠悠地道:“奴家总算听到了最希望听到的一句话了。”
  黑衣蒙面女子自语至此,似有所触,娇躯微微一震,倏而启眸,倾身促声道:“少侠,你,你刚才称呼奴家什么?”
  司徒烈不安地道:“我说您没有,夫人我错了吗?”
  黑衣蒙面女子哦了一声,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朝司徒烈凄然一笑道:“哄哄,对了,你喊奴家夫人,你没喊错,少侠,是奴家孟浪了。”
  司徒烈不安地又道:“假如我错了,也望夫人明白指正。”
  黑衣蒙面女子又是凄然一笑,旋复悠悠一叹道:“奴家姓解,小字红愁,可是,解红愁这三个字,念起来实在太觉陌生了,对别人如此,对奴家本身,也是一样。”
  黑衣蒙面女子说至此处,自我解嘲般地,凄然一笑又道:“不是吗?解红愁这个名字,哪里及得上那个命运之神恩赐的七星七娇散花仙子的称号,来得媚美动人呢?”
  黑衣蒙面女子说着,忽然像银铃抖摇般地放声大笑起来。
  司徒烈不安地搓着手,低声道:“夫人,能容在下说句话么?”
  黑衣蒙面女子止笑怔得一怔道:“当然可以。”
  司徒烈期期地道:“但愿夫人没有忘记我们都正处身在七星堡中。”
  黑衣蒙面女子听了,越发放声大笑起来。
  她大笑着道:“一点不错,少侠,这儿是七星堡,我们都正处身在一座走错一步,说错一句,皆足以丧生丢命的魔堡之中,可是,少侠,你可知道今夜的情形稍为有点不同吗?”
  “有何不同呢,夫人?”
  黑衣蒙面女子大笑着又道:“第一,七星堡主不在。”
  “是的,夫人。”
  黑衣女子大笑着又道:“第二,奴家今夜轮值总巡全堡,在天明以前,全堡生杀大权全操于奴家一人之手,只要奴家高兴,奴家可以走遍全堡任何一处地方,指挥任何人做任何事,而别人在未向奴家请准之前,谁也不得擅动一步!”
  “是的,夫人。”
  “除非排着与权家同归于尽,今夜,任谁也无权监视于奴家!”
  “是的,夫人。”
  “看!这是什么东西。”
  黑衣女子说着,嗖的一声,自披风内抖出一面银星闪烁的黑缎三角小旗,在司徒烈眼前一扬,失态地狂笑道:“认得这个吗?”
  “认得!”
  “认得?”
  “在下现在是第三次见到这种七星今符了。”
  “那你一定明白它的权威性喽?”
  “是的,夫人。”
  黑衣女子再度失态地狂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激荡着,给人一种莫明的恐怖之感。
  司徒烈暗忖道:她怎会变成这副样子呢?
  黑衣女子笑声持续着,娇躯战颤不已,司徒烈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先干咳一声,容得对方笑声微微一断,立即沉声低喊道:“夫人!”
  黑衣女子微一怔神,旋即睁眸厉声喝道:“住口!”
  司徒烈惑然张目,期期地道:“夫人,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女子双眸环瞪,目光有如两道寒电,她以旗柄指定在司徒烈脸上,胸前起伏,旗柄也在微微颤抖,厉声又道:“什么意思你自己应该明白!”
  司徒烈又怒又气又糊涂,禁不住冷冷一笑道:“也许我应该明白,但事实上恰恰相反!”
  黑衣女子前跨一步,厉声又道:“你,你敢推说你不明白?”
  “明白的只是夫人你自己!”
  黑衣女子摔去手中小旗,回手按向剑柄,猛一跺足,狂喝道:“闭嘴!”
  司徒烈勃然大怒,心说,咦,这女人莫非是疯了么?当下强忍怒气,仰脸肃容沉声道:
  “请夫人睁眼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在下郑重敬告夫人,它就是在下尊重夫人的原因,尚望夫人别太过分!”
  司徒烈色正声严,双目神光湛然,不怒自威。
  他一面沉声说着,同时向左壁的那架书橱,有力的挥臂一指。
  黑衣女子的眼光,情不由己地顺着司徒烈的手臂一转,望向左壁,说也奇怪,黑衣女子的目光自经触及那具平淡无奇的书橱之后,目光好似跟那具书橱胶着了一样,再也挪移不开了。
  她,怔怔地,呆呆地,凝神又似失神地望着,望着,一动不动,有如一尊泥偶。
  司徒烈先是不断皱眉,好似甚为不解,但是,在他不断抬眼打量黑衣女子的神情之后,没多久,也像受了黑衣女子的感染,呆呆地,怔怔地,伴着黑衣女子朝那具平淡无奇的书橱出神默望起来。
  夜风如啸,到处洒散着阴寒的寂寞。
  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黑衣女子像梦呓般地呻吟了一声,缓缓地掉过脸来,喃喃自语道:“奴家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是,现在又忘了……奴……奴家怎么啦?”
  她偶尔瞥及身前的司徒烈,不禁又是一声轻啊,好似先前直未发觉。她朝司徒烈望了片刻,茫然问道:“这里就是他的书房?”
  司徒烈也甚茫然地道:“夫人以前不知道?”
  黑衣女子以一种听来甚觉陌生的语气,迟疑地又道:“夫人?谁?你是在跟奴家说话么?”
  司徒烈疑忖道:她真的疯了吗?
  黑衣女子不待司徒烈回答,连噢两声,又道:“对,对,奴家想起来了。”
  司徒烈道:“你想起什么了,夫人?”
  黑衣女子不断地道:“奴家想起来了,奴家想起来了。”
  司徒烈无法置词,黑衣女子这时却向他问道:“少侠,你怎么不说话呀?”
  司徒烈苦笑道:“我怕得罪夫人。”
  黑衣女子似甚奇怪地道:“好好的,你怎会得罪奴家呢?”
  司徒烈苦笑着又道:“刚才有过可怕的前例。”
  黑衣女子不解地又道:“刚才?刚才发生过什么呀?”
  司徒烈已不再感觉好笑或惊奇了,他不禁在心底发出一声深深的悲叹,然后抬脸静静的道:“要我将刚才的经过告诉你吗,夫人?”
  黑衣女子似甚高兴地道:“那太好了,太好了。”
  司徒烈将刚才的对话,耐心地,一字不遗地复述起来,他一面说,一面留神着对方的反应,黑衣女子先仍一面听,一面好笑地插上一二句:“真好笑”“是这样的吗?”及至听到司徒烈说:“最后,我喊了夫人一声‘夫人’,夫人突然喝令我住口,我问夫人是什么意思夫人不但未加解释,反而更显愤怒,后来,夫人……”
  黑衣女子眸闪异光,摇手阻止道:“好了。好了,别再说啦!”
  司徒烈一怔,暗忖道:又发了?
  这时,但见黑衣女子蓦地翻起披风两摆,紧紧裹向头脸,踉跄退后两步,倒倚在门沿上,失声低泣起来。
  司徒烈大惊,手按桌面,飘然离座,闪身来至黑衣女子身边。
  他不知不觉地伸出双手,想将对方扶起问个究竟,当他的手指触及对方双肩,一种滑软的感觉猛然令他忆及彼此间的身分,慌忙缩手不迭。
  他退后一步,低声唤道:“夫人,你,怎么啦?”
  黑衣女子浑若未闻、依然饮泣不已。
  司徒烈虽然心急,但除了挂手,摇头,叹气外,无计可施。
  他背着手,咬着下后,在室内一圈又一圈的来回踱着,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一会儿看看饮泣的黑衣女子,天花板永远是那种老样子,而黑衣女子的饮泣,也毫无中止的趋势。
  他付道:这样耗下去,实在不是办法。
  于是,他再度走至黑衣女子身边,沉声道:“夫人,听见我在说话吗?假如夫人听见了,我想请问夫人一声,夫人难道是为了找个哭泣的地方,才到这儿来的吗?”
  他的声音很响,黑衣女子的哭泣,果然应声而止。
  司徒烈不敢怠慢,抓紧机会,沉声又道:“夫人如系无意路过,敢请夫人以玉体为重,早点回转将息,要是夫人来此系为了有所见教,在下敬谨提醒夫人一声,时光已经不早了!”
  黑衣女子娇躯一挣,蓦地挺直。
  她迅速地放下披风,同时披去脸上的黑纱。
  司徒烈抬眼一看,身不由己地愕然退出半步,同时在心底惊呼道:‘啊啊,她怎么成了这副样子的呢?”
  日间,她,七星七娇,散花仙子,还是那样地美如玉,娇若花艳,现在却是如此般地苍白,憔悴,宛似大病初愈,真是令人不敢置信。
  她望着司徒烈,觉得视线不清,这才像记起什么似的抬臂将两串泪珠轻轻拭去。
  散花仙子缓缓放落手臂,抬脸朝司徒烈淡淡一笑道:“你看什么看奴家突然老多了,是吗?”
  她不容惶促不安的司徒烈提出分辩,又是淡淡一笑道:“别说什么了,谁又能保得青春永驻呢?”
  跟着,幽幽一叹,黯然又道:“就像过了春天总挡不住秋天要来一样,人会年青,人也该老,唉唉,奴家早就该老啦!”
  她轻叹着,忽似想起什么,展颜一笑,又道:“我们该往好处想呀!譬如说,老就比死强,不是吗?”
  司徒烈越发无词以对,散花仙子望望他,轻轻掠了一下散发,强笑着又道:“奴家什么时候得的毛病,自己也弄不清楚,少侠,你能原谅奴家吗?”
  司徒烈点点头,她又道:“少侠没猜错,奴家此来,实为有事请教,但是,奴家却想先行自辩一声,刚才的事,少侠你可不应责怪奴家。”
  司徒烈听了,情不由己地皱眉一哦,哦声出口,又觉不甚得当,但是,后悔已迟,散花仙子轻哼一声,抬脸幽幽地道:“少侠,你真的仍不明白吗?”
  司徒烈只好摇摇头。
  散花仙子冷冷地道:“看样子你是再也无法自己明白过来的喽?”
  司徒烈无可奈何地又点了点头。
  散花仙子脸色一寒,冷峻地道:“你难道就毫不觉得,先前你口中的‘夫人’两字,未免用得太多了一点么?”
  噢,原来是这样的,司徒烈至此方始有所领悟,而散花仙子却脸色一点,幽幽一叹,又道:“其实,说你错,也似过分了点。”
  说着,又复一叹道:“唉唉,人其谁能勇于责备自己呢?”
  司徒烈不安地低声安慰道:“是的,女侠,施力有点失检,还望女侠宽容。”
  正朝司徒烈亲切地凝视着的散花仙子,于听得了这两句话之后,一时间,神情似甚激动,苍白的脸孔上,油然绽开一抹难以言喻的,欣悦的笑容,但一双秀眸中,却同时涌溢出两汪晶莹的泪水……。
  她轻抬衣袖,缓缓别转脸去,偏背着司徒烈,一面以衣袖拭着双目,一面解嘲般地,低声强笑着道:“我真像个孩子,怪不得他在时,常笑我。”
  笑说甫毕,倏忽掉脸,注视着司徒烈,唇颤目张,低促地道:“弟弟,我能喊你一声弟弟么?”
  她未待司徒烈有所表示,微上半步,娇躯前倾,两臂虚张,十指紧握,喘息着,迫切地促声又道:“能么?我能么?”
  司徒烈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在时,常笑我一一他?当然就是他了!
  这个他字,就像一枚石子投进了司徒烈的心湖,司徒烈整个心神早已随着那一圈追逐着一圈的漪涟,向四下里消散开去,而浑然忘却了本身的存在。
  他并没有听清散花仙子问的是什么。
  他之所以点头,只是他在迷糊中,由对方的语气上隐约的辨察出那是一串问句的习惯反应罢了。
  他被散花仙子的低声欢呼惊醒过来,像从梦中醒来一样,他望着一面流泪一面欢笑的散花仙子,既感亲切,又觉陌生。
  这时,他见面前那位任意左右着自己的情感,有时却不免为情感所左右的散花仙子,深深一叹,以一种无限幽怨的语气,向他诉说道:“弟弟,也许你所知的我,要比我所知的你,来得多得多,不过,我们之间了解的多寡,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之间有着一个他,你那位施大哥。”
  她悠悠一叹又道:“就凭了这层微细的关系,我对你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我也就凭这种直觉,才怀疑到你可能就是他在堡中时常私下对我提及的施力弟弟,感谢上苍,我没猜错。”
  她望了司徒烈一眼,语气中微带恨意地又道:“但是,你对我的称呼,却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微微一顿,恨意未消地又道:“尤其是在我证实了你的真正身分,同时知道你也清楚了我是谁人之后,我满怀希望你能改变对我的称呼,但你没有!你不但没有喊出一声也许只是我在梦里想着的那种称呼,甚至连我最厌恶的两个字眼也没除去,照喊不误,假如你是那时候的我,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司徒烈低声谢罪道:“我愿再说一次,我错了。”
  她轻叹一声,语气无限缓和地,摇摇头道:“我已经说过了,这一点怪不得你。”
  微微一顿,似为自己辩解般地,低声又道:“但假如你弟弟知道,今天的我,早已不同于你弟弟前此所见到的我,我相信你弟弟也不会怪我的。”
  说至此处,芳容一黯,凄然仰脸道:“弟弟,你曾见人得过这种可怕的病吧?”
  她像呻吟般地,喃喃自语道:“唉,既是女人,又是武人,唉唉!”
  司徒烈为这种充满凄凉意味的哀鸣引得心头一酸,而散花仙子却在一阵自语过后,反而振作了起来。
  她轻轻一哼,跟着又是展颜一笑。
  在一笑之后,好似所有的忧悒均已排除净尽,这时的她,脸色红润,容光焕发,她望着司徒烈,微微一笑,突然问道:“弟弟,你听到了什么没有?”
  司徒烈侧耳倾听了片刻,始抬脸迟疑地道:“鸡在啼?”
  散花仙子似甚高兴地含笑点头:“是的,鸡在啼,天快亮了!”
  司徒烈心想:五更过尽,天自然会亮,这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他内心虽然纳罕不已,但却不便问出来。
  散花仙子望了他一眼,似已从他神色上瞧透了几分,只见她抿嘴微微一笑道:“一个人会为天亮而高兴,这令你感到有点奇怪是不是?”
  司徒烈赧赧一笑,低声道:“确是如此。”
  散花仙子又朝他望了一眼,脸上笑意,遽然一敛。
  她苦笑了一声,微微摇头,同时深深地吸着气,然后又缓缓仰起了脸,化做一声长叹,悠悠地吐了出来。
  她仰着脸,默默地以贝齿轻咬着自己那片乏血的下唇,像在考虑着如何解释,亦似为了一件突然想了起来的往事,紊乱了平静的思绪。
  过了好一会儿,她这才缓缓垂落目光,注视着司徒烈,以一种异样的语气,不稍一瞬地道:“弟弟,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司徒烈怔得一怔,忙道:“但愿我能办得到。”
  她摇摇头道:“很难说!”
  司徒烈心想:“真怪,你既知我不一定帮得上忙,那又为什么要来求我呢?”他心里这样想,怕被对方看出来,是以口中迅即答道:“如果不是一件任谁也办不来的事,女侠先说出来酌量酌量,也是无妨。”
  她悠声道:“想请弟弟帮我解答一个问题。”
  司徒烈微见紧张地忙问道:“什么问题?”
  她淡淡一笑道:“一个异常幼稚可笑的问题。”
  司徒烈眉尖微微一蹙,而散花仙子却笑意消失,继以幽幽一叹,又道:“话虽这相说,但它已苦恼了奴家很久很久了。”
  说至此处,妖躯向前微微一倾,双眸中闪耀出一片异样的光彩,以一种充满着无限期待的语气,促声道:“弟弟,你以为,生与死的分量,有时候会等重吗?”
  司徒烈失声反问道:“你,你说什么?”
  散花仙子见了司徒烈那副惊惶神态,禁不住掩口噗哧一笑,但紧接着却又幽幽一叹,仰脸漫声道:“那就是说,生无所恋,死无所惜,生死两可。”
  司徒烈苦笑着摇了摇头。
  散花仙子讶声道:“不可能?”
  司徒烈苦笑道:“也可以这样说,但我真正的意思却是说:这实在不是一个我所回答的问题!”
  散花仙子微显不悦地道:“忘了我在事先征求过你的同意吗?”
  司徒烈苦笑道:“我说过,但愿我能办得到。”
  散花仙子不悦地又道:“是的,我记得很清楚,你的确这样说过。”
  “那就好了。”
  “非但如此,我记得我还曾帮你说过一句,不是么?”
  “是呀!”
  “但还记得我的要求吗?”
  司徒烈微微一怔,散花仙子仰脸带着薄责的口气又道:“我只问你,你以为如何?
  你以为如何呢?”
  “我以为么?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
  “那你以为可能喽?”
  “是的!”
  司徒烈听了,既感诧异,又觉新鲜。
  他为了满足好奇心,本待再问下去,但旋又转念忖道:天也快亮了,对方神志不太健全,我又何必如此认真?
  当下微微一笑道:“我以为不可能,而你以为可能,像这种玄而又玄的问题,我们大可保留两个结论。”
  “我不以为然。”
  “我却以为应该到此为止。”
  “中止得不是时候。”
  司徒烈苦笑道:“女侠,你知道的,天快亮了。”
  散花仙子坚持道:“我们必须在天亮以前将两个结论去掉一个!”
  “那又何必呢?”
  “因为只有一个结论是对的!”
  “那么,去掉哪一个好呢?”
  “可以再谈谈。”
  演变至此,散花仙子的谈吐,几已成为一种无谓的纠缠,但司徒烈知道她有病,同时了解她的致病之因,因而他告诉自己道:对待一个普通病人都应付出容忍和同情,又何况于她呢?
  想罢,脸色一整,耐心地温声道:“女侠,您先前说得不错,我们之间,不是外人,因了这层关系,施力愿意诚恳地提醒女侠,我们已经耗去了不少可贵的光阴,而施力知道,我们尚有更重要的话要说,等天亮了,女侠耽搁不住,失去此一良机,岂不遗憾?”
  散花仙子摇头笑道:“那个,弟弟大可不必担心。”
  司徒烈不解地哦了一声。
  散花仙子笑释道:“因为我只有一句话要问弟弟,弟弟只须点点头,或者摇摇头,也就够了。”
  司徒烈忙道:“女侠想问什么呢?”
  散花仙子摇头笑道:“等等再说。”
  司徒烈着急道:“现在说了岂不更好么?”
  散花仙子从容笑道:“我仍念念难忘于那个‘可能’‘不可能’!”
  司徒烈唉声道:“好吧,依了你,可能如何?”
  散花仙子摇头道:“这样不行。”
  “依了你也不行?”
  “我想知道你先前为什么要说不可能。”
  司徒烈心底冷笑道:要折服你又有何难?我只不过不忍心罢了!心里冷笑道,同时抬脸忍着气道:“好,我说出了不可能的原因之后,你能也将可能的依据为我说上一说吗?”
  “当然。”
  “那我告诉女侠你吧,就因为女侠你坚持‘生死等重’是可能的事,我才觉得‘生死等重’毫无可能,这样说,女侠明白不?”
  “不明白!”
  司徒烈静静地又道:“女侠说过,任何问题只能有一个正确的答案,这是对的,因此女侠的坚持不能成立!”
  散花仙子点点头道:“好,现在异常简单,你只须更切实地说明我的看法为什么不能成立也就够了。”
  司徒烈微微哂道:“这还不够?”
  “不够!”
  “我已经说得够明白的啦!”
  “应该再明白一点。”
  司徒烈微哂着又道:“生与死的分量,也许有时候会等重,但是,请女侠原谅我冒昧地说一句,这实在不是一位活人够资格坚持的看法,这种看法如由一位活人坚持,就无法成立!”
  “你是说?”
  司徒烈微微一笑道:“如果一个人真的到了生死两可的那种程度,那人在任何一刹那之间,则皆有随时死去的可能,人死了,一了百了,直到今日为止,任谁也未曾有过死前刹那的心情体验,不是吗?换句话说,那人如果仍然活得好好的,像你我这样,那就只能证明着一件事,生有所恋。”
  散花仙子脸色微微一变,同时悄然低下了头。
  司徒烈一时失察,微笑着继续说道:“所以说,我以为我没有错,生与死,永无片刻之等重!”
  最后,他含笑作结论:“不是么?人为生无所恋而死去,或因死有所惜而活下来,生死两可者也,那只不过一个人偶尔受了刺激,因而发生的一种消极心情罢了!”
  散花仙子缓缓抬起了脸,脸色苍白得怕人,她朝司徒烈点点头,却什么也没有说,情色至为凄然。
  司徒烈见状,心头一震,忽有所悟,不由得大大后悔起来。
  当下只好强笑道:“该你啦,相信你的见解一定能够令我折服。”
  散花仙子浑似未闻,眼皮微合,梦呓般地自语着道:“唉……原来……我不过……一直在……自怜自慰……唉……唉唉……”
  说着,启眸朝司徒烈凄然一笑,摇摇头,乏力地道:“你对……弟弟……我没甚说的……我……我错了。”
  司徒烈越发感到不安,但又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来说,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又传来了几声鸡啼,散花仙子娇躯微微一震,像先前所得鸡啼时一样,苍白异常的脸上,容光蓦地焕发了起来。
  她朝司徒烈展颜一笑,爽朗地道:“弟弟,你以为鸡的啼声可爱不?”
  司徒烈心头一宽,忙着笑答道:“你以为它可爱不可爱呢?”
  散花仙子含嗔一笑道:“是我先问你的呀!”
  司徒烈也笑道:“关于这个,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说不上它究竟可爱不可爱,所以想先知道你的意见,可爱不可爱,好从现在开始。”
  她瞥了他一眼,道:“弟弟真顽皮!”
  口中虽在薄责着,心中并未在意。
  这时,她微微仰脸,望空肃容又道:“有一句话可给你说对了。”
  司徒烈微微一怔,旋有所悟地道:“好从现在开始?”
  散花仙子点点头,道:“是的,弟弟,因为鸡啼能够带给人们这种含有警惕性的感觉—
  —好从现在开始,这便是它的可贵之处!”
  说着,轻轻一叹,又道:“我的病,多半发作于天黑之后,天亮以前,同时,更因为我需要遗忘的比别人多,因此,在我而言,它实在是一种亲切动人的声音。”
  说至此处,偶尔侧目,突然失声道:“啊啊,天真的快亮啦!”
  司徒烈也是微觉一惊,忙道:“你要问什么,现在该问了吧?”
  讵知散花仙子于失声一呼之后,神态跟着就镇定了下来,她这时双目注定在司徒烈脸上,直欲看穿司徒烈整个身心似地不稍一瞬,良久良久之后,方见她以一种无比深沉的声音,一字一字,静静地道:“弟弟,告诉我他还会回来吗?”
  司徒烈被问得愕然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半晌开口不得,散花仙子一直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时,静静地又道:“他会回来吗?”
  司徒烈仰脸张目,伸手朝墙壁上的几幅字画处空一指,茫然地道:“他?你指的是他么?”
  散花仙子依然静静地道:“你以为会是谁呢?”
  司徒烈面现诧异之色,期期地道:“这个,你,你不知道?”
  散花仙子冷冷地答道:“依你的想法呢?”
  司徒烈脱口喃喃地道:“你应该知道的呀!”
  散花仙子嘿了一声,冷冷地道:“应该不应该,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和看法!”
  司徒烈想了一下,抬脸道:“他走的时候,你知道不知道?”
  散花仙子静静地道:“全堡上下,人人知道。”
  司徒烈蹙眉又道:“而他跟你什么也没有说?”
  散花仙子静静地道:“就只没谈及我现在想要知道的这一点。”
  司徒烈又道:“你当时怎不问他的呢?”
  散花仙子反问道:“当时谁又会想到他一去不回呢?”
  司徒烈心头一震,忙道:“你以为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吗?”
  散花仙子静静地答道:“是的!”
  司徒烈神色一紧,促声忙道:“难道你发现了些什么吗?”
  散花仙子依然静静地道:“没有!”
  司徒烈蹙眉又道:“那你怎会有这种想法的呢?”
  散花仙子暗声道:“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司徒烈道:“仅仅是预感到他不再回来?”
  散花仙子颤声低低地道:“是的,他不再回来了,永远不再回来了!”
  司徒烈眉头微微一蹙,心下却是一宽,摇摇头道:“恕施力冒昧说一句,女侠,您也太自苦了,预感和梦兆一样,纵令有百一之巧合,终非常理常情,您又怎可认真凭信于它呢?”
  散花仙子望空凝眸,幽幽一叹道:“但在一个薄命的女人,预感常是十九必验的啊!”
  叹说着,脸色一黯,低声又道:“是的,弟弟,你的话听起来总较合理,因为你跟他一样,是男人,男人终究是男人,不是吗?……唉……尽管我自觉我的预感有一天会成为真实,但我又何尝不希望这只是我一时的神思恍惚呢!……唉……不然的话,我又怎会来此问你弟弟呢?”
  说至此处,蓦地转过脸来,沉声道:“弟弟,据你所知,他会回来吗?”
  司徒烈茫然地摇了摇头,眼望半空,好似在想一件什么事。
  散花仙子眼光一亮,旋即涣散,脸色同时大变,变成一片死灰!
  她颤声低唤道:“弟弟!”
  司徒烈浑似未闻。
  她颤声又唤道:“弟弟!”
  司徒烈这才轻哦一声,自沉思中惊醒,他迟缓地收回了发直的眼光,愕然掉正脸来怔怔地道:“喊我?”
  散花仙子,略见喘息地道:“弟弟,刚才你摇了头,不是吗?”
  司徒烈怔了一怔,才道:“哦,我摇过吗?”
  散花仙子神色一紧,促声道:“那你不是在对我摇头了?”
  司徒烈道:“不,让我想想看。”
  他想了一下,这才抬脸道:“你先问了我一句什么话,是吗?”
  “是的。”
  司徒烈点点头道:“唔,那就对了。”
  “你摇过头?”
  “我想我是摇过了。”
  “对我?”
  “当然。”
  至此,散花仙子脸色又是一白,她挣扎着颤声道:“弟弟……你……你是说……他不回来了呢?抑或你,你也不知道?”
  司徒烈听了,竟似不解。
  他又想了一下,似有所悟,抬脸歉然地道:“看样子,我们是误会了。”
  散花仙子面现期望之色,忙道:“难道你没听清奴问的什么吗?”
  “不!”
  “听清了?”
  “也不。”
  “那么?”
  “这样的,那时我正在想着另外一件事,女侠问话,我没有十分留意,但女侠主要的意思,我却隐约听出了一点。”
  “你说说看。”
  “女侠好像是问他会不会回来,是吗?”
  “是呀!那你摇头是代表了什么意思呢?他不会回来?或是你也不知道?”
  “都不是!”
  “这怎么讲?”
  “我的意思实在是说:且慢!让我想完这件事,再告诉你!”
  “是这样的吗?”
  “唉,我真该死!”
  散花仙子本已微微生怒,眸珠闪滚间,双目蓦地一亮,好似突然发现了什么,猛上一步,心底激动无法抑制地大声道:“这样说来,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了?”
  司徒烈点点头,静静地道:“是的,我能回答你!”
  她激动地喊道:“啊啊,弟弟。”
  双臂高张,凡欲冲前将司徒烈一把搂住。
  司徒烈微退一步,静静地又道:“女侠,天已微白了,今日一别,重见难期,让我们说完我们彼此要说的,并以韶光无情。我们应该珍惜而互勉!”
  语出金石掷地,琅然锵然。
  散花仙子一怔止势,双臂缓缓放落,她朝司徒烈瞥了一眼,肃容顿生,叠手前胸,微微一福,同时低声道:“弟弟,我为能喊你一声弟弟而深感自慰。”
  司徒烈望着她,躬身答了一礼道:“施力想先问女侠几句可以吗?”
  散花仙子点点头道:“当然可以。”
  司徒烈注视着她道:“您知道施大哥出身于何人门下吗?”
  散花仙子怔得一怔,摇头道:“不知道。”
  “不知道?”
  散花仙子依然平静地摇摇头道:“不知道!”
  “您知道施大哥真正的绝学是什么吗?”
  “不知道。”
  “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
  司徒烈满面惊容,讶声又道:“这样说来,连施大哥为什么在七星堡一呆这多年,您也不太清楚喽?”
  散花仙子一无异状地静答道:“不太清楚!”
  司徒烈不禁失声道:“您,您对施大哥,知道得竟是这样地少而又少吗?”
  散花仙子低声道:“是的,弟弟,很少很少。”
  司徒烈又道:“有些事他是应该告诉你呀!”
  “是的。”
  “而他没有?”
  “没有。”
  “你也没问?”
  “是的。”
  “为什么呢?”
  散花仙子仰脸凄婉地一笑道:“他瞒着我很多事,他早说过了。”
  司徒烈道:“你竟毫不怪他吗?”
  散花仙子又是凄婉地一笑,哑声道:“有些事,他也没有怪我呢!”
  司徒烈又道:“施力跟他的真正关系,女侠知道吗?”
  散花仙子摇摇头道:“不知道。”
  说着,自语般地又道:“自知他须为自己的身世守密之后,不论什么事,除非他自动告诉我,我向未查问过。”
  声调凄婉,但却毫无怨尤之意。
  司徒烈见了,甚觉不忍,他明知施大哥这样做,自有他的苦衷,严格说来,他并没有错,但司徒烈终究年事轻,未脱赤子之忧,因而便觉得施大哥处处好,就是对面前这位散花仙子做得稍嫌过分。
  当下不禁脱口道:“女侠,你愿知道一点您以前所不知道的事吗?”
  散花仙子抬脸微讶反问道:“关于他的吗?”
  司徒烈点点头道:“是的!”
  散花仙子愈见疑讶地道:“你能吗?”
  司徒烈毅然地点点头道:“我能。”
  司徒烈说着,同时举眼朝对方目不转睛地望去。
  他满以为散花仙子听了,一定会立即狂喜追问,所以充分准备随时应答,哪知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时的散花仙子,不但毫无激动之色,且连先前连连紧问两句的疑讶神情也消失一空,完全平静了下来。
  但见她微微颔首,自语道:“我没猜错,你俩之间的关系,果然很不平常。”
  原来她之所以有那两问,只是为了证实她存在心中的这种猜测。
  散花仙子自语了一阵之后,重又抬起了脸,朝司徒烈微微一笑,神态间显示出一股无比的慰藉,像为自己猜对一件事感到高兴,亦似因发觉司徒烈跟她意中人的渊源更深一层而感到一种莫明的欣悦。
  司徒烈大感迷惑,不禁道:“什么?您不想知道吗?”
  散花仙子微微一笑,答道:“是的,不想再知道什么了。”
  她望着神情惑然的司徒烈,伸出苍白的手指,理了一下耳根的散发,眼波满足地一合,微微摇头,自语般地又道:“我早就不希望知道得太多啦!”
  司徒烈忍不住反问道:“不希望知道得太多?”
  散花仙子轻轻唔了一声,双目仍然微合着。
  司徒烈诧异地又道:“刚才您不是说过,关于他,你几乎是什么也不知道吗?”
  散花仙子摇摇头。
  司徒烈蹙眉一哦。
  散花仙子突然启目,望着司徒烈,静静地道:“你以为这很矛盾,是吗?”
  司徒烈道:“难道这不矛盾吗?”
  散花仙子淡淡一笑,旋即正容静静地道:“在我而言,一点也不矛盾!”
  司徒烈怔怔地道:“如何解释呢?”
  散花仙子依然静静地道:“因为我在很早很早就已知道了一件事,而且知道得异常清楚。”
  司徒烈怔怔地又道:“一件事?”
  散花仙子点点头道:“一件事!”
  “只有一件?”
  “只有一件!”
  司徒烈大奇道:“难道就为了知道那一件事以后,你就不想再知道别的了吗?”
  散花仙子点点头道:“是的!”
  司徒烈禁不住好奇地又道:“那事一定异乎寻常喽?”
  散花仙子静静道:“如说异乎寻常,未免夸张了些,只不过我在知道此事之后,便觉得我所知道的他,已经够多了,自此以后,他的任何事,让不让我知道,也都无甚紧要了。”
  “那是件什么事我能知道吗?”
  “他爱我”
  散花仙子以一种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出这三个字,一阵哽咽。泪如泉涌,双手掩面,倏而转过身去。
  司徒烈心头一酸,两眼中也止不住有点模糊起来。
  他怔怔地望着面前散花仙子颤动的背影,深感这个痴情女人实是可怜亦复可敬,不禁摇摇头,于心底叹忖道:“爱人与被人爱,原来有时候是一样痛苦哩!”
  鸡啼此落彼起,愈来愈密。
  油灯已不知于何时熄去,室外吹进一阵阵淡白的浸肌露气,阴寒如刺,司徒烈身不由己地打了一个冷噤。
  唔,天快大亮了!
  司徒烈抬头望望室外天空,踌躇了一下,然后绕步走至散花仙子面前,搓搓手,迟疑地低声道:“女侠,天真的快亮了呐。”
  散花仙子自双掌中悠悠地抬起了脸。
  她失神地睁着一双泪眼,茫然地道:“是吗?”
  跟着,颤声又道:“他会回来吗?”
  司徒烈沉吟了一下,正容道:“这个问题,目下我尚无法作肯定的答复,但请女侠放心,一俟七星堡主跟鬼见愁回堡之后,不出三天,我必设法让女侠知道他究竟还会不会回来。”
  散花仙子道:“你现在也不知道么?”
  司徒烈点点头。
  散花仙子又道:“为什么两魔回来后你就能知道呢?”
  司徒烈苦笑道:“那就一言难尽了。”
  散花仙子凄然一笑道:“那不说也罢!”
  司徒烈歉然地忙道:“不是我不说,实在是时间不够,请女侠不要误会才好。”
  散花仙子又是凄凄一笑道:“不打紧,我早就习惯了不向人盘根究底呢!”
  说着,芳容一寒,沉声又道:“但谁望弟弟以诚待我!”
  司徒烈肃容答道:“女侠尽可像施大哥一样信任我。”
  散花仙子低道一声:“刚才我言重了,弟弟包涵。”
  说完,转身就往外跑。
  司徒烈忙道:“女侠留步!”
  散花仙子闻声停步,回头笑道:“天一亮就得交班呢!”
  司徒烈且不作答,俯身迅速地从地上捡起那面七星令符,含笑递给散花仙子,同时笑问道:“交班需要这个吗?”
  散花仙子怔得一怔,一面接过七星今符,一面喃喃地道:“命随这牢什子丢了,真是不值呢!”
  扬脸笑道:“谢弟弟为我捡回一命,容后图报!”
  说完,又欲举步,司徒烈忽有所触,一面摆手示意对方停身,一面急跨两步,来至散花仙子身边,脸色一整,道:“将来,施大哥如再回来,施力没甚好说,否则的话,施力希望女侠决心有所取舍,最好能像施大哥一样,远离七星堡!”
  微微一顿,声调略沉,正容又道:“施力语短意长,言尽于此,伏维女侠察纳,时候的确不早了,但愿重晤有期,女侠请便吧!”
  散花仙子凝眸倾听着。
  她一面听着,一面不住地微微点头,似被司徒烈说话时的那份诚挚深深感动,神色甚为肃穆。
  司徒烈说完之后,但见她目光一抬,秀唇微启,似欲有言,可是,话到嘴边,突有一种异样的神色自她那张秀丽而苍白的脸上一闪而过,是以欲言又止,仅朝司徒烈点点头,浅浅一笑,即便双手一拢那袭墨绒披风,掉身飘然而去。
  霎眼间,散花仙子的背影,便在淡白迷蒙的晨雾中,消失不见了!
  司徒烈怔怔地望着散花仙子的背影消失之处,一动不动,忘记了伊人已去,忘记了彻夜未眠,忘记了残冬清晨的蚀骨奇寒……
  他觉得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需要静静地想想,是的,很多很多,正一齐涌向他的心头,像晨露一样,淡白,迷蒙,隐隐约约地,愈想愈觉模糊……。
  天,终于亮了。
  金黄色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
  司徒烈被一阵突发的爆竹声响自迷惘中惊醒过来,他轻轻一啊,揉揉眼皮,低声喃喃地道:‘啊啊,又一年过去了,五年啦!”
  说着,不禁摇头深深一叹。
  岁尾,除夕。七星堡中可说看不出什么除旧迎新的气象。
  那些等级严明的堡众,仍像往日一样,挺胸,阔步,平视着,没有笑容,各人都似乎循着一定的路线来来往往,有如一股股的寒流在全堡中交错流动。
  就连那些应景的红色对联,令人看了,也有着血的感觉。
  天亮了,天又黑了。
  司徒烈和衣躺在床上,他下意识地等待着一阵突发轻微声响,可是,初更敲响了,二更敲响了,三更也敲响了,他能听到的,只是西北风的凄厉呼啸。
  好冷!他默默地想。
  三更了呢!他又想,忽然一惊,忖道:此刻的北邙落魂崖如何了呢?
  想到这里,心头大急,身不由己地由床上一跃而起,坐不是,站也不是地在室内焦虑的徘徊。
  他不断地安慰着自己道:“疯和尚一定不会有什么不测的,不是吗?这次是他主动邀约的,假如他没有七分把握,他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可是,他不安地又想:“七星堡主虽不见得真是当今武林第一人,但到目前为止,包括他师父天山游龙老人,疯和尚自己,以及一招勾魂,鬼见愁诸人在内,还没有一人敢说本身武功高过七星堡主,可见七星堡主还有他值得自傲自狂之处,再加上一个喜怒不形于色,连七星堡主也都敬让三分的阴厉君,疯和尚真的能搪得住这两个一等一的魔头联手合击吗?”
  俗语说得好:“事不关己,关己则乱。”
  虽然疯和尚的来历始终是个谜,但司徒烈总觉疯和尚对他有一种亲切之感,值得信赖,这次,未得师父游龙老人面允,仅凭疯和尚附耳数语,他便毫不犹疑地依计而行,冒着生命危险,毅然跟着鬼见愁第三度进入七星堡,这事,连他自己事后想起来,都有点觉得不可思议。
  至于七星堡主跟鬼见愁怀疑疯和尚可能是他父亲剑圣司徒望的化身一节,他虽然不以为完全没有可能,但总觉得难以置信。
  因为,他所记得的父亲,完全是一派询询儒者的优雅风度,跟那位喜笑怒骂,豪放不羁的疯和尚,相去实在太远太远了。
  是的,他也知道,武林中的易容之术,有时候的确是玄奇莫测的,像白夫人去年为他扮的小乞儿,以及现下鬼见愁为他扮的紫衫少年,前者瞒过了乞儿祖宗丐帮三老之一的神机怪乞,后者瞒过了跟他有过两面之缘,而且对他印象异常深刻的七星堡主,便是有力的明证。
  但是,他也想到一个合乎情理的反证。
  他认为他的两次化装能够瞒过很多人,尚不能算作典型的例子,以支持易容术高明时的无懈可击,因为他司徒烈在这以前终究不过是一名无名的后生小子,他所要掩饰的,除了容貌、音腔、衣装以外,别无其他,他又怎能跟他父亲比呢?
  剑圣司徒望,当今武林三奇之一的剑圣司徒望,他有着很多很多,数十年的朋友和敌人,他有着倚之成名的独门绝学,他需要彻底改变的,除了容貌、音腔、衣着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同时也更难改的气质和武功,俗语说得好,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例如说,如要鬼见愁变得春风满脸,七星堡主变得和悦可亲的一时三刻,或可勉勉强强,长此以往,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
  再说武功,武人成名,全凭着几种他人望尘莫及的独门绝学,剑圣,顾名思义,自然是因了剑法的独特成就而得名,如剑圣舍剑就掌,剑圣会列位于武林三奇么?
  现在,疯和尚周旋的对象,不是他数十年的挚友,便是数十年面和心嫉的暗敌,彼此的功力,彼此均是了若指掌,如果疚和尚是剑圣化身,他既要从容对付这些人,又须保住本来面目不给识破,不亦难乎?
  同时,他以为,有一件事是不容忽略的,那便是人与人之间,常基于情感的关系,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心灵感应,在长白朝阳观外,他师父游龙老人虽未认出他是谁,但只瞥了他两眼,目光中便充满了疑惑,而这次,七星堡主没认出他,散花仙子却因痴恋着他施大哥,又深知他司徒烈跟她意中人有着密切渊源,因而一想便想到了他是谁,类此情形,就非言词所能解释的了,而司徒烈,也就为了此点而深深迷惑着。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上去观察,在疯和尚身上,均难以找出疚和尚或许就是他父亲到圣司徒望化身的迹象,但他却又对疯和尚有着一种近乎不可抗拒的亲切之感,这便是他司徒烈一方面不以为疯和尚会是他父亲本人,同时却又不敢以为完全没有可能的惟一原因。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此刻的司徒烈,他之所以如此般地怔忡不安,优心如焚,倒不是为了疯和尚有着是他父亲化身之可能,而致如此。爱,虽然有着很多种的名目,但如系发乎于至情,那就不是外力所能加以影响的了。
  所以说,就是有人能够马上证实疯和尚只不过是一名武功奇高的憨和尚,司徒烈对他的关心,也绝不会因而减少一分一毫的,正如七星堡主生性残暴,纵令武功真是天下第一,他司徒烈也绝不会因而对他生出敬仰之心一样。
  桌上油灯明灭,窗外朔风呼啸。
  司徒烈偶一合眼,脑海中便油然浮现出种种幻象。
  他仿佛置身于一座下临无底的悬崖,疯和尚不知去向,鬼见愁倒卧呻吟,奄奄一息,七星堡主则一面江笑,一面喷着如泉鲜血,他又仿佛见到疯和尚已被七星堡主和鬼见愁合力逼落于万丈悬崖,七星堡主得意地狂笑,万谷回应……。
  他心跳、流汗,直到东方发白,方因疲惫过度而倒身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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