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碑 第二十九章 回头见!

  原来在杨展六神无主,一头钻进珠丝幔内当口,忽地听得叮令,叮令令一阵铃铃急响之声。这铃声似乎发自床铃,可又像床后墙壁内,而且响个不停。这阵清脆的铃声,变成震破迷魂阵的法宝,非但把杨展的痴魂收回了一半,也把毛红萼的娇啼,立时打断,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转脸,瞧见目瞪口呆的杨展,在丝幔中间,探进了半个身子,似进不进,似退不退,竟被这阵铃声定在那儿。她一瞧他这傻样儿,不禁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接着玉手一挥,似乎叫他退出幔会,忽又赶过去,一把将他拉住,两眼瞅着他,珠泪又一颗一颗掉了下来,鸣咽着说:“相公!我明白,这是老天爷捉弄人,不许我们到一块儿!但是我……
  我已满足了,我已得到你的爱了!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是朝闻爱,夕死可矣!”杨展们然问道:“这……这铃声,怎么一回事?”齐寡妇叹口气说:“这是前面发生重大的事故,飞虹紫电在隔室掣铃通报,要我赶快出去。咳!这断命铃,真是……”一语未毕,铃声又起,齐寡妇俏然说道:“相公,你先到 那面坐一忽儿,待我问清了什么事,咱们再谈。”
  杨展缩身退出幔外,一个身子,还像站在云端里一般。 却听得幔内呀地一声响,似乎里面床边有一重暗门,一开 一关,似乎齐寡妇从这暗门出去了。他一个人坐在幔外, 约有一盏茶时,心魂才逐渐安定,暗暗喊声:“好险啦!”
  在他暗地喊险当口,外屋门户一响,飞虹悄然而入,瞧瞧杨展,瞧瞧珠丝幔内,咬着牙,似乎极力忍住了笑, 飞步进了幔内。半响,转身出来,向他说:“杨相公,我送你回去吧。”这一声:“回去吧!”杨展听得,不由得黯然神伤,魂又飞去,忍不住问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夫人呢?”飞虹忍着笑说:“潼关破在旦夕,闯王密派几员心腹健将,各带几支精兵,已从间道,济入潼关,会同我们塔儿冈各山寨义军,分布黄河两岸要口,扫荡败逃官军,乘势一鼓尽占黄河两岸要地。此刻闯王几员勇将,暗藏兵符,潜踪到此,和夫人密商军事机要,兵贵神速,也许连夜就要发动,这样大事,前面道爷明知夫人陪着相公,也只好请她出去。真是没法子的事,偏在这当口,大事之外,又夹进了一点小事。据外面密报,还有一个冒失鬼,竟偷偷摸进我们塔儿冈来了。夫人临走时,吩咐我在相公面前,不必隐瞒,还叫我嘱咐相公不必挂心,请相公先回房安息,明天夫人再和相公谈话。”杨展所得,吃了一惊,在这局面之下,自己回川路程,一发困难了。已经过河的刘道贞三姑娘曹勋,不知有没有动手?如在路上发生凶险,如何是好。心里一阵历乱,把有人偷进塔儿冈这句话,没有听进去,便和飞虹走出屋去。临走时,不允又向珠丝幔内,怅然张望,慢内风去搂空,只剩了摇曳的烛影,照着那锦衾角枕的雕床,立时觉得心里一紧,满室生凉。刚才还是热焰飞空的一座火山,转瞬之间,便变成冷飕飕冰窟,那阵叮令的铃声,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一路跟着飞虹,从秘道回去,似乎那阵铃声,还老是在耳边响着。
  飞虹领着杨展从秘道回来,送到书斋侧面,花圃前面一道垂花门口,便说:“相公,我不送你进屋去了,我们得伺候娘到前厅会客议事。”杨展说:“你去罢!”飞虹忽又回身问道:“相公,我从没瞧见娘掉过泪,刚才却是满面啼痕,这是什么缘故?莫非相公欺侮我娘了!”说罢,却吃吃地笑。杨展不防她有这一问,一时正还不好回答,只好说:“你问你娘去吧!”飞虹笑道。“问爹不是一样的么!”说罢,一转身,飞风似的跑了。这一个“爹”
  字,钻在杨展耳内,实在不大好受,马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幸而问的人跑掉了,否则其窘无比。可见凡是齐寡妇的贴身心腹,都明白今晚的把戏.于此也可见得今晚的把戏,是他们预先布置好的阵势,要逼自己上梁山的。啊哟!好险。好险!今晚算是跳出龙潭虎穴,但是事情没有完,几时才跳出这龙潭虎穴呢?
  他信步向花圃走去,心里却七上八落在那儿转念头。他一进自己住的一所精致小院,忽听得屋后有兵器击撞的声音,似乎有人在那儿交手,还夹杂着娇声叱骂。他心里一惊,忙向屋内喊了一声:“仇儿!”无人答应。一撩衣襟,刷地飞纵上屋,翻过屋脊,立时瞧见了屋后马厩前面空地上,用光照处,仇儿把九节亮银练子枪,来回飞掣,正和了红一支檀木棍,打得难解难分。杨展忙喝声:“仇儿体得无礼!”人随声下,纵落空地上。仇儿一见主人到来,一撤招,霍地往后一退。拖着九节亮银练子枪,笑道。 “我们闹着玩的。”了红指着仇儿娇叱道:“闹着玩的,你真能说,我不和你说,只向你主人评理好了。”说罢。提着檀木棍走到杨展面前,诉说道:“你这个小管家,坏透了,不好好睡觉,仗着一点轻功,半夜里更,满屋上乱跑,掐了头的苍蝇似的,乱跑了一阵,竟跑到后面我们姊妹们住所,倒卷珠帘,偷偷窥探她们在房内洗澡。今晚是我的班,远远在屋上眺望,认出是他,追到跟前,他还没觉察,还倒挂在檐口,死命偷瞧。我不看相公的金面,早已一棍,把他搁下房去了。我不去揍他,提醒了他一声,他翻上屋檐,拔腿便逃,我追到此地,向他论理,他还说我们不是好人,和我动起手来。刚动手,相公便到了,他还说闹着玩哩!相公,你评评这个理,为什么半夜三更在屋上乱跑了为什么输窥女孩们洗澡?相公,你问他!”她虽说得这么凶,脸上却露着笑意,仇儿在一边极喊道:“你休得血口喷人,我是为了屋内失落了重要东西,看看月色,快近三更,相公还没回来,路径又不熟,人也碰不到一个,只好从屋上去找相公,瞧见下面一间屋内有灯光,有人说话,才取探听一下,谁愿意偷瞧人家洗澡!你还说好听话,不是我躲闪得快,你一棍早已撩上我了。我们是客,我几次三番让你,你得理不饶人,硬逼着我出手,你还评理呢!”杨展忙把仇儿喝住,向了红说:“确是他不对,回头我责罚他。
  夫人此刻在前厅和客人商量大事,紫电飞虹也去了,内宅没有人,你只管值班守望去吧。我们也要安息,明天我再叫他向你赔礼。”了红笑道;“谁要他赔礼!相公,你也不要责罚他,我知他护主心切。才到处乱跑的,我一半也是和他闹着玩的。我听飞虹她们说:相公本领惊人,强将手下无弱兵,我故意试试他的。相公!他说的失落了东西,倒是真的,但是不要紧,东西会回来的。”说罢,向仇儿噗嗤一笑,提着棍先自走了。
  了红走后,仇儿悄悄地说:“相公,你再不回来,我真急死了,今晚我碰着怪事,相公那柄莹雪剑,也丢了,到现在我还摸不清怎么一回事?”杨展听得摸不着头,忙说。“跟我回屋子里去说。”主仆回到房内,杨展急问:“什么怪事?那般怎样丢的?”仇儿先不说话,跳出房外,屋前屋后查勘了一遍,才进房来,掩上房门,悄悄地向主人说出自己碰见的怪事。
  原来他儿跟着主人从大厅回来时,半途和主人分子,紫电并没送他进屋,送到花圃相近,便匆匆走走了。仇儿一人回到自己主人卧室,把背上莹雪剑卸下来,照常横在主人枕边。心想自己在前厅伺候着主人,还没吃夜饭,肚子里早觉得饿了,人生地不熟的,只好饿着肚皮,等人来再说。没有多大功夫,便听得屋外嘻嘻哈哈的几个女子的笑声,半晌,一个小丫头探进头来说:“小管家,请到那边屋子用饭去吧”。仇儿跟着她,到了自己屋内,一瞧,桌上已摆列着许多丰盛讲究的佳肴,还有一壶扑鼻香的好酒,心中暗喜,忙说:“教姊妹们这样张罗,实在大打扰了姊妹们有事,情便把!”小丫头说:“好!你自已慢慢吃喝,回头我们再来收拾家伙。”说毕,转身便走,仇儿又说:“这位姊姊,我问你一句话,我们相公和夫人,在哪儿讲话,我吃完了饭。可以进去伺候么?”小丫头回头说:“我们夫人所在,从来不许男子进去,相公身边有人伺候,依我看,你老老实实,吃喝完了,早点睡觉。”说罢。笑得格格地走出房去了。仇儿心想;我相公不是年轻男子么?强盗窝里,也有这臭排场。
  仇儿在自己房内,吃了独桌儿,一桌的佳肴美酒,吃喝得兴致勃勃,暗想那小丫头乳毛未退,不解事,假使那个鬼灵精似的了红在面前,还可以和她斗斗嘴,臊臊皮,也是一乐。
  也许还可从她嘴上,探出点什么来,一个人吃闷酒,毕竟有点乏味,他也有点想人非非了。
  正想着,猛听得后窗外,悠悠地一声长叹,这叹声非常特别,真有点不像人的声音。仇儿酒杯一放,侧耳细听,却又声响寂然,屋外也没人走动的声音,疑惑自己听错了,也许是屋后马厩前面几株古柏,被风刮得作响。一时不以为意,端起酒杯,刚到后边,猛又听得堂屋那面主人屋内,又是一声悠悠地长叹,还逼紧喉门,哭着声音说:“小臭要饭进了女儿国,臭美呀!可把我这个游魂孤鬼馋坏了!”仇儿大惊。酒杯一放,托地跳起,一纵身,跳出房门,喝声:“谁在我们主人房内说话!”人已从中间里屋窜进主人房去,一瞧。主人房内,桌上烟台上三支明烛点很旺旺的,一切如常,哪有人影!仇儿心里大疑,略一琢磨,又翻身回到自己房内,一瞧桌上自己吃剩还有半壶酒没有了,一盆堆尖雪粉似的新蒸馍馍,只剩下小半盆了,茶碗里还没动的整只红烧鸡,也飞了,这可以看出有人和他开上玩笑了,这是谁呢?
  身法这样奇快,本领定然非常。齐寡妇手下许多大小丫头,看情形都有几下子,但未必有这样功夫,也许是飞虹紫电两个女子子的,在大厅上看出这两人,轻功甚高,定时特地来试我的,我不信,斗你们不过,咱们走着瞧!我心里一转,故作镇定似的,泰然坐下来,酒壶被人拿走,酒是没得喝了,便狼吞虎咽,吃那小半盆里的馍馍,眼睛耳朵,可是四面留神,且看她们再闹出什么把戏来。他以为她们既然存心开玩笑,定有下文,不如一面吃,一面坐以观变,来个以逸待劳。不料在他治饱了肚子以后,隔了不多功夫,还是音响全无。两个丫头,却笑嘻嘻进来收家伙了。进房时,一个手上却提着那把酒壶,向他笑道:“小管家,你喝完了酒,把这酒壶搁在房外门口上,这是为什么?几乎把我们摔一交。”仇儿弄得无话可说,只好说:“刚才偶然高兴,想来个月下赏花,把这家伙忘在门外了。”仇儿嘴上瞎诌,心里越发起疑,忙又问道:飞虹紫电两位姑娘,你们进来时瞧见她们没有”一个丫头答道:“你问她们干什么?她们是顶儿尖儿的人物,夫人到那儿,她们便跟到那儿,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她们无缘无放上这儿来干什么!”仇儿心想,飞虹紫电,既然不会上这儿来,和我开玩笑的又是谁呢?心里想着,便走向自己主人的卧室。一进门,便见桌上乱七八糟的散着许多鸡骨头,走近一看,赶情用大小块鸡骨。排成了三个字“回头见!”仇儿大惊,一翻身,忙不及检查主人的行李,有没有被人动过?似乎并没走样,再到床前一瞧,自己搁在枕畔的宝雪剑不见了。这一下,仇儿惊得背上冒汗,后悔自己安心坐在隔室足吃一气,还以为以逸待劳,不料这人偷了酒食,安心坐在主人房内也吃上了,吃空以后,偷了莹雪剑,还把酒壶搁在自己房外,才悄悄走了。看这情形,不是飞虹紫电两个女子开的玩笑了,另外有人摸上我们了,这里边定然有事,不见得是开玩笑。奇怪的是,他既然把鸡骨头,摆出“回头见”三字,定然还得回来,却把主人莹雪剑偷去于什么?这人先开玩笑,后拿剑去,存着什么主意?
  能够到这儿的人,当然是塔儿冈内的人,这人是谁呢?是善意还是恶意呢?他把桌上鸡骨头收拾干净,便在主人房内,守候这人回来,却又怕他这“回头见”三字,是缓兵之计,故意布一作疑阵,他却偷着宝雪剑溜掉了。仇儿疑疑惑惑,摸不准怎么一回事,又不敢离开这屋子,万一这人真回来呢?一个人只在屋内转圈儿,急得像熟锅上蚂蚁一般。越等越急,越急越没有着落,非但偷剑的人没有踪影,连自己主人,隔了这许多功夫,还没见影儿。他猛地想起自己吃喝时,这人骂我“小臭要饭”,塔儿冈的人们,不会知道我的出身的,在成都假扮小要饭,暗探仇人的事,除出主人夫妇和川南三侠几个人以外,知道的没有几个,怎地在这塔儿冈内,也有人会骂出“小臭要饭”来呢?还是随意开玩笑,无心暗合的呢?仇儿越想越糊涂,跳出屋外,抬头看看月色,似乎已近三更,别的不要紧,那辆剑失落不得,主人不在家,连一柄剑都看不住,怎样对得起主人呢?奇怪,自己主人,到了这般时侯。还没回来,难道发生了意外么?今晚情形不对,万一主人发生意外怎么好?
  他想到这儿,可真急,问了问腰里缠着的九节亮银练子枪和暗器,一纵身,窜上屋檐,施展轻功,飞房越脊,向房屋多的地方,蹑足潜踪地趟了过去。他是急于找寻自己主人,却没法知道自己主人和齐寡妇在哪一所院内。想暗地探听一下,也许从几个丫头口中,探出主人所在。一瞧下面,相近几所院子,都黑黝黝的,只有左面一所偏院内,漏出灯光,似乎有人在屋内说笑。他奔了过去,刚一伏身,从檐口卷下身去,忽然飞来一块小小的沙土,打在他身上,他吃了一惊。忙又翻上屋檐,一耸身,落在房被暗处,四面偷瞧,却无人影。他疑惑这块小沙土,是天上飞鸟嘴上掉下来的,心犹未甘,第二次又想卷下屋去,偷听屋内说话。
  刚在檐口一探头,身后呼地一声,一条木棍从身后横扫过来。这一下真够险的,幸而仇儿轻功,得有真传,没功夫再回头。两手一按屋檐,象飞鸟般窜下檐去,那条木棍竟扫了个空。
  仇儿身一落地,脚一沾土,哧e的又窜上对屋,月光下看清了对面屋檐口,俏立着了红,手上木棍向他一指,却不开声,大约她也怕惊动人。仇儿心头火发,一声冷笑,向她一招手,刷地窜过一层屋脊,向自己住的所在退了回来,他向了红一招手,明摆着较上劲了。了红当然明白,在屋面上飞风似的赶了过来,居然脚上没带出响声来,似乎对于轻功很有几下子,而且迫了个首尾相连。仇儿被她追得紧,向下一扑,正是自己住屋后面。安设内厩的那块空地。仇儿一落地,了红也飘身而下,娇叱道:“你不好生睡觉,为什么在屋上乱跑?你卞是好人。”仇儿急道。“你们才不是好人,我找我们相公,碍着你们什么事?竟向我暗下毒手。”了红说:“小管家,你体急,我知道你是为了一柄剑被人偷走了,不要紧,这辆剑,跑不出塔儿冈去,你快回房去,不要捣乱。”仇儿怒道:“原来是你偷的!”两人三言两语,便在空地上交起手来了。
  仇儿把上面经过向主人一说,杨展一琢磨,也识不透怎么一回事,但是宝剑被人偷去,岂能置之不理,如说宝剑是了红偷的,她偷去干什么?似无此理。主仆二人正在想主意,忽听得后窗外飒啦啦一阵轻响,似乎一阵沙土洒在纱窗上,同时鬼也似的,嘘地一声口哨。杨展一声冷笑,一个箭步窜出房去,跃下堂阶,翻身纵上屋檐,一耸身,越过屋脊,纵下屋后空地,在几株古柏间一搜索,哪有人影。马厩里的乌云骢,也是好好儿的。杨展转身,瞧见仇儿跟在身后,忽地省悟,笑道:“你一眼来,又中了人家调虎离山计了,快回屋去!”主仆一先一后,又翻过屋去,优儿先奔入房内,杨展听他在房内欢呼道:“相公快来。宝剑回来了!”杨展一进房,仇儿立在床前,眼开眉笑地捧着莹雪剑说:“这人本领不小。居然把剑又搁回原处了。”杨展先不看剑,上下打量屋内,并无躲藏之处,一张南式雕花红木床,床顶浅浅的,下面床帏吊得高高的,四脚落地,一望空空,床前床后,都无人影。杨展以为这人放下宝剑,早已走了,却想不出这人偷剑还剑,是什么主意了心里放不下,叫仇儿留在房内,目已出屋去,再查勘一下这人来踪去迹。杨展前脚刚出门,仇儿把手上莹雪剑放回枕边。这当口,忽听得屋内有人逼紧嗓音,低低喊着:“小臭要饭,你这个壶酒。把我酒虫都引上来了,这不是要我命吗!”真奇怪,仇儿刚俯身床上安放那柄剑,这几句话,便像枕头底下说出来一般,惊得仇儿一声怪喊,连身子都直蹦起来。杨展也闻声回进房内,猛见从床后转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人来,细一看,真像活鬼一般,可是一入杨展眼内,便知这人是谁?
  却惊喜得指着这人喊道:“你……原来是你,你怎会也到此地来了?”一面说,一面奔过去,把这人拉了出来。这时仇儿也看清是谁了,原来这人便是川南三峡之一的丐侠铁脚板。
  川南的铁脚板,怎会到了黄河北岸的塔儿冈?这是出于意外的事。
  铁脚板一现身,向杨展扮了一个鬼脸,指着他说:“我的进士相公,我的靖寇将军,你大约想在这儿招驸马了,你把刘道贞曹勋和三姑娘撩在虎牢关,急得要上吊,你统不管了?”
  杨展吃惊似的说:“噫!你难道和他们都会过面了?”铁脚板刚要张嘴,忽听得屋外恿道上脚步声响,有个女子说道:“娘真是未卜先知,准知道杨相公,还没安睡,不是正在房内,和人说话吗!”房内铁脚板忙向杨展仇儿一摇手,一伏身,向床帏下一钻,立时踪影全无。
  可是床下好像依然空空的,仇儿瞧得奇怪,伏下身去,向床掉下一探头,才明白铁脚板整个身子像一张皮似的,绷在床上棕棚底下了。不钻进床下去,当然瞧不出他的身影,怪不得刚才满屋子找不出他躲藏处所了。
  铁脚板床下一隐身,两个女子,走进房来。前面走的是了红,两手都提着食盒酒具,进门随手搁在桌上。后面进来的是飞虹,进门时,却向屋内,四处留神,嘴上说道:“娘正在前厅议事.分不开身,她知道杨展相公有远客到来,私底下吩咐我们,快送酒食到此,预备相公们消夜,免得远客受饿。我娘又说,相公回川的事,已有办法,请相公安心,还有重要大事,明天再和相公商谈。”杨展和仇儿,听得都发愣了,听飞虹口风,铁脚板到来,她们已知道了,嘴上只好含糊着连连道谢。飞虹一笑,便和了红走了。出房时,了红走在后面,却转过身来,向仇儿嫣然一笑,点点头说:“小管家!刚才的事,谁也不许搁在心里,咱们谁也不许记恨谁,你道好么?”仇儿似笑非笑朝她点点头,自送了红翩然出房,心里却也怦怦然,两眼还盯在房门口的帘子上,觉得这丫头有点意思,刚才诬赖她偷剑,有点对不起似的。
  两女走后,铁脚板从床下钻出来,跳身而起,一吐舌头,低喊着:“姓齐的小寡妇够厉害的,名不虚传,怎会知道我到此呢?……”一语未毕,房帘一晃,飞虹悄没声地又进房来,这一下,谁也没防到,连铁脚板也呆奔一边了。飞虹立在房门口,不错眼珠的,向铁脚板上下打量,一面向杨展笑道:“我把娘一句话忘掉了!我娘叫我,请问相公,贵客尊姓大名,是哪路英雄?”杨展这时被人家捉着真赃实据,无法掩饰,索性直说道:“这位便是川南三侠里边的丐侠铁脚板,是岷江一带几万袍哥们的大龙头,是来接我回川去的。”飞虹对于“袍哥”等字样,有点生疏,脸上有点迷惘之色。杨展觉察,笑道:“我们川中的‘袍哥’,就和北道上好汉所说的瓢把子,差不多。”飞虹笑道:“哦!原来如此,失散失敬。”又向铁脚板扫了一眼,才款款地走了。
  飞虹一走,铁脚板拍地一拍双手,喊声:“罢了!老虎不离窝,蛟龙不离水,老虎离山变成猫,蛟龙离水变虾米,我的相公你还替我报什么脚本,我栽给这女孩子了!”说罢,哈哈大笑,他知道既已露形,不必再藏头露尾,不用人家开口,旋风似的扑到桌上,从食盒内提出两壶莲花白来,揭开壶盖一闻,大赞道:“好酒!好酒!”回头向仇儿笑道:“小臭要饭,你闻闻!这是小寡妇敬相公的体己物事,比你那半壶酒,强得多了,老臭要饭,这趟没白跑,先得找补一下,再说别的!”一面说,一面拿起酒壶,嘴对嘴的,咯的先来了一大口,直赞:“好极!好极!不在我们茅台大曲以下!”仇儿忙赶过来,把食盒里的肴果、点心、杯箸,一样样搬到桌上,请铁脚板和主人坐下对酌。
  最奇怪是铁脚板出这样远门,迢迢几千里。行李毫无,光身一人,连随身包裹雨伞,都不带一样,头上依然是一蓬鸡窝似的乱发,身上依然是一身七洞八穿,泥垢寸积的破短衫裤,下面依然是一双热铜似的精赤瘦毛腿,光着脚板,连草鞋都没穿一双,他身上只缺少了一样东西,一根精铁的讨饭棒,却没有拿在手上,不知搁在哪儿了。杨展深知他脾气,让他诙谐一阵,吃喝一阵,吃喝到差不多当口,才问他从什么时候动身?单身到北方来,有什么重要的事?路上很不好走,怎么过来的?怎么会碰着刘孝廉等三个人,又怎样渡过了黄河?
  被你偷进塔儿冈寻到我们住所呢?一联串的问他,他统不理会,一口气,把两壶莲花白都喝得点滴不存,才长长地吁口气,低低喊声“痛快!”突又仰头哈哈大笑,扎手舞脚地说道:
  “一出夔门,水路到荆襄,旱路到黄河两岸,可以说,已经变成活地狱。一段路是官军,一段路是乱民,官军乱民还没到的地方,也是成群结队的游兵散勇,水盗山匪,不论兵匪。都像蝗虫过境一般,洗劫一空,道上哪还有正经过客。但是这样鬼哭神暖的路上,世间只有一种人,可以随意出入,安然无事……”他说到这儿,向自己鼻尖一指,笑着说:“只有象我这样臭要饭,才能放心大胆,安步当车。你想!路上为什么闹得这样乱,这样凶,无非有的要防要躲,没有的要抢要杀罢了,不论兵也罢,匪也罢,大家都红了眼睛,在金银财宝,美色娇娘上面,争杀抢夺,像我一无所有的臭要饭,谁也不会瞧在眼内,这样,我便安心,走我的清秋大路了。可笑的,一路吃喝住宿不用发愁,兵匪洗劫过的村庄富宅,留下一点劫余,便好像替我预备的一般。可是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只有一个字‘惨’!不是人世,是地狱,不是人类,是禽兽世界。想从这条路回川,便是臭要饭当中,也只有我铁脚板一人可走的了,所以固守虎牢关的三位,急得要上吊了。现在你先瞧瞧那位酸气冲天孝廉公的便信。”说罢,从腰里掏出一封信来,交与杨展。他接过一看,是刘道贞亲笔,信内写着;
  “弟偕拙荆,自洛返途,道出偃师,被溃卒游男所困,拙荆独力难支,幸遇川南丐侠,仗义解救,得免于难,结伴护行,同赴虎牢,互剖衷曲,始悉丐侠,跋涉千里,专诚迎君,既念君状,回寓坐盼。但兵氛日恶,黄河渡断,益愁兄驾难以飞渡。正焦盼间,忽有豪客,指名索访,自称奉塔儿冈齐氏十,嘱先返川,毋庸坐候,并称计成画饼。
  虞翁入网,兄客齐氏,亲同贵宾,此则取瑟而歌,意在挪揄。所惊怪者,吾兄何以深入塔冈!齐氏礼待,是否真诚?来客匆匆一晤,倏然别去,不容诘询。倘况迷离,益滋疑虑。
  丐使潜蹑来客,誓探真相,此行殊险,惟冀天佑。以内子臆测,绿林尤物,定加青睐,礼待之语,竟或非虚。以见英杰,岂受牢笼,但荆襄之路已阻,势须返施改道,由晋陕入川耳。
  而弟等三人,大河既阻,进退维谷,形同坐困,其势更危。惟望吾兄善处齐氏,川图良谋,加以援手也。风声鹤唳,心与函驰,丐侠此行,生死系之!”
  杨展看完刘道贞的信,心里暗暗惭愧,信内三姑娘已经料到齐寡妇的举动,正惟女人能识女人,但是自己几乎成了情俘,此刻想起来,好像做梦一般。但是他们三人,在隔河坐困,潼关危机,一天险似一天,还得赶快想法才好。铁脚板瞧他双眉紧凑,看信看得出了神,大笑道:“进士相公,我说他们三人,急得要上吊,不假吧!相公休急,臭要饭虽然虎落平阳,能够如影随形的,跟着塔儿冈喽罗们,渡过黄河,深入塔儿冈,见着了我们进士相公,便不愁没有办法了。”杨展问道;“我从这儿几个丫头口中,得知他们备有渡船,密藏隐僻之处,塔儿冈喽罗们,来往两岸,原是意中事,但是你坠着他们。怎样过的何呢?”铁脚板五官乱动,扮着鬼脸说:“丢人!丢人!把我一根讨饭棒掉在黄河里了。相公!我们岷江水急如箭,不亚崩山倒海一般,我臭要饭赤手空拳,也要泅过江去,黄河虽阔,我暗中附在他们渡船的舵后上,也风平浪静过来了,不过流年不利,一个疏神,讨饭棒丢在河里了,这是臭要饭最丢人的事!将来回去,被狗肉和尚药材贩子知道,真得一世抬不起头,可是完全为的是你呀!
  你可不许恩将仇报,你得对天立誓,替我遮瞒这档事。”杨展笑道:“你还是老脾气,我们说正经的哦,我明白了:猢狲没有了棒弄,才把我枕边这柄剑偷走了当真!你拿着我宝剑,到前面去窥探他们了。你不知道,他们雄心勃勃,今晚是和闯王派来的心腹,商议军情大事哩!”铁脚板点了头说:“我知道,我在暗中,已听出他们的机密大事了。我来时,三姑娘把塔儿冈,说得龙潭虎穴一般,但是我臭要饭赤手空拳,也悄没声地进来了。
  不过,那位小寡妇,不由我不佩服,她从什么地方,瞧见我的身影呢?而且知道是找你来的呢?到现在我还弄不清楚你要知道,我暗地跟着喽罗们进身,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在这许多屋内,要找你主仆二人,实在太不易了。幸而坐困虎牢关那位傻大爷曹勋,告诉我你在武闺怎样得宝马,叫什么追风乌云骢,毛片怎样各别,形态怎样神骏,听过心里有点根。
  一到这儿,满屋乱蹦,误打误撞的在这屋后,瞧看了厩里两匹异样好马,一白一黑,黑的和傻曹爷所说一般无二,这才在这所院于里留上意了。果不其然,从隔屋后窗,瞧见我们小臭要饭正在独桌儿,我正蹦得又饿又渴,小臭要饭一个人臭美得神气活现,老实不客气,先偷了一只鸡,半壶酒,解解馋个……”仇儿笑道:“你偷东西吃不要紧,你一声不响把相公的剑偷去,几乎吓得我半死,因此,我也上屋乱蹦,去找我相公,不想在这屋后,和一个丫头交起手来了,这事你瞧见么?”铁脚板摇着头说:“这事倒没瞧见,大约正是我拿着剑,上前厅窥探他们去的当口了。”
  杨展说:“这些没要紧的事,且不谈它。你究竟怎样来的?我岳父定然知道你来的,舍间情形怎样,你知道吗?我先打发两个长随同去,未知到家没有?”铁脚板并没理睬,却伸手把桌上两把酒壶,摇了几摇,叹口气说:“唉!莱真不错。可惜酒没有了,这也难怪,主人怎知相公的贵客,是位醉鬼呢!可是斋僧不饱,不如不斋,酒又这么好法,满肚于酒虫,一齐向上爬,真要醉鬼的命了!”杨展和仇儿。忽听他自言自语,不知他捣的什么鬼。铁脚板嘴上唠叨,两眼却盯着前窗,又悄悄说道;“臭要饭神通广大,我念的是仙家咒语,一忽儿,这桌上两壶酒,会变成四壶酒。你们信不信?”杨展坐在下首,是背窗坐的,仇儿却机伶,站在一边。巳瞧出铁脚板神气各别,便明白他的用意了。走到桌边,悄说道:“窗外定然有人偷听,我瞧瞧去。”铁脚板一伸手把他拉住。笑道:“你一动,破了我的法,便没得酒喝了。”果然,不到一盏茶时,了红又提着食盒进房来了。盒内两壶酒之外,还添上两色肴点,她把盒内东西搬上桌子,又把桌上两把空酒壶和几碟残肴,放进盒去,笑嘻嘻说:
  “我们好酒有的是,贵客想喝,只管说话。”铁脚板笑道:“好一个贵客,你们想不到杨相公有一个臭要饭的贵客,你们背后没关掉大牙才怪!”了红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们塔儿冈不是普通人进得来的,能够让他送来的,定是贵客。”铁脚板脖子一缩,两眼乱翻,点点头说:“小姑娘有一手,话里含骨头,你是说我进来的露了相,不是真人了!”了红噗嗤一笑。瞧着铁脚板这副怪相。不禁笑道:“不瞒你说,你坠着我们的人。一进塔儿冈那两面石壁的口子,便被石壁顶上守望的人瞧见,一路传报进来了,你以为一路进来,如入无人之境,其实各处要口,都有暗桩守着,不过我们这儿,和别处山寨不同,平时轻易没人敢闯进来的,既敢进来,定有所为,当时决不动手,非要看清来人是为什么来的,才下手;而且来人一进内宅,外面监视的人们,便不用管了。因为我们的暗器太厉害,一动手,来人不死必伤,极难逃出手去。我们在暗处,你在明处,你路径又不熟,到处瞎摸,我们在暗地看得很清楚。后来你在这屋后柏树上蹲了半天。忽又纵下来,和小管家开玩笑了。最奇怪的,你竟敢放心大胆,把偷来的东西,在这儿吃喝起来,那时我们真还瞧不出你干什么来的?我们夫人和杨相公,又在商量机密大事,一时不便通报,还是我们道爷有先见之明,暗地派人知会我们,‘不得鲁莽,此人不是寻常人物,也许和杨相公有关。’凑巧外厅到了许多客人,夫人和道爷出外陪客,杨相公也回屋来了。但是你没见着杨相公,先偷偷到了前厅,胆也真大,竟敢在厅屋上,揭开几片瓦,偷听下面说话。说也真险,你身后远处,有两张打百步开外的连珠匣弩伺着你;下面夫人身边飞虹紫电预备着两套见血封喉梅花针,针对着你在瓦上揭开的一点小窟窿。但是夫人暗地传令,不准出手,非得看清了路道和来意再说,横竖不怕你逃出手去。后来你和杨相公见了面,才明白是相公的贵客了。那时你上前厅,这位小管家失了主人的宝剑,害得他到处乱寻主人,我又不便明说,用话点他,他反而疑心到我身上来了。真可笑!害 得我们也瞎打了一阵。”她说到这儿,又向仇儿说:“你 现在可明白了,不是我冲撞你,我们对付着这位贵客,怕你夹在里面受害呀!”说罢,提着食盒出去了。
  铁脚板指着出房的了红后影,嘴上啧啧响了几声,笑道:“这位姑娘,说得一口京腔,百灵鸟似的脆嗓子,多受听,可是她说的两张匣弩,两套梅花针,对付我臭要饭,似乎还错一点,未必能够把我怎样?不过她们这样一声不响暗中监视,这法子真够累的。唉!我早说过了!流年不利,蛟龙搁浅变虾米吗!独龙难斗地头蛇呀!”杨展恨着声说;“你这人真是……我问你的正经话。一句都没说。故意逗着人急,这是何苦!”铁脚板大笑说:“慢来!
  慢来!我得还向问你,我的相公,你放着平阳大道不走,为什么蹦进了寡妇人家的门,刚才小奥饭满屋乱蹦地找寻,据那小姑娘说,你和小寡妇商量机密大事去了,这是什么机密大事呀?我在前厅瞧见那小寡妇一对水淋淋的眼,心里直犯疑,我来时,你尊夫人雪衣娘,因为身怀六甲,肚子有点鼓鼓的,不好意思见人,叫小苹到乌尤寺嘱咐我,见着相公,千万留神他在北道上,有没有拈花沾草,招灾惹祸?我的相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不能不问个牙清口白呀!”仇儿笑得别过头去,杨展却听得心里勃腾一跳,又暗暗喊声:“险呀!”
  忙不及一本正经的,把自己到塔儿冈经过说了,促狭的铁脚板点点头说;“原来吃了人家迷魂药进来的,这算明白了。还有今晚你们商量的机密大事呢?”杨展心里这个恨呀!却又不能不张嘴,人急智生。忙说:“也没有什么机密大事,无非她野心勃勃,和闯王大股人马有联络,也想联络我们罢了。”他原是没话好说,无非触景生情,随口编出来的,不料随口一编,却对了景。铁脚板说:“唔!怪不得那位小寡妇,在厅上和闯王派来一般人物,提起你来了。好,这儿的情形,我有点明白了。现在要说我的事了当真,你酒也不喝,东西也不吃。我一到,相公堵了心了。”杨展笑道:“今晚你没来时,我已是骗过两顿酒了,这算第三顿,是这儿主人敬远客的,你就毋庸客气,一面喝,一面快说正经的,时候不早,你说明以后,我们得好好想办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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