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弃的女人 第2节

  “不要对我这样说,”她严肃地说。“要是我不处在目前的环境,我会很高兴地接待你。现在我不同你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对你说,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不愿意,为什么我不应该再同你见面。我相信你有相当伟大的心胸,不会不感觉到,只要人家怀疑我又犯一次错误,我在所有的人眼中便成为一个卑鄙的、庸俗的女人,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有再过一种纯洁无瑕的生活才能突出我的性格。我有极强的自尊心,不会不设法作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而继续留在社会里,我的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我由于我的婚姻而受尽了法律的害,又由于爱情而受尽了男人的害。如果我不保持我现在的地位,我就应该承受那些横加在我身上的责任,我也不会看得起我自己,我没有那种最高的社会道德,这种道德叫把自己送给一个我所不爱的男人,我不顾法律的束缚,打破了婚姻的枷锁,这是错误,这是罪孽,随便说是什么都可以;不过,对我来说,不这样做就等于死亡,而我却想活下去。要是我有了孩子,也许我会找到力量去忍受礼仪所强加给我的婚姻的痛苦。当我们还是十八岁可怜的大姑娘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人们要叫我们去干什么。我违反过社会的法律,社会惩罚了我,我们彼此谁也没亏待谁。我追求过幸福。难道追求幸福不是我们的天性吗?我那时年轻貌美……我以为已经遇到了一个同他的外表一样多情的男子。曾经有一阵子我被他热烈地爱过!……”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
  “我以为,”她继续说,“一个男子绝对不该遗弃一个像我当时处境的女人。可是我被遗弃了,人家不喜欢我。不错,我一定是违反了自然规律:我太痴情了,太忠心了,或者要求过高了,我也不知道是哪一种情形。不幸的遭遇擦亮了我的眼睛。我在很长时间内当过原告,现在我不得不屈服来当唯一的犯人。因此我牺牲我自己去宽恕那个我原来认为应该控诉的男人。我不够机灵,没能抓住他;命运已经狠狠地惩罚过我的笨拙。我只知道爱。一个在恋爱的时候还能想到自己吗?因此当我应该当暴君的时候,我却当了奴隶。将来认识我的人会责备我,可是他们也会敬重我。我所受的痛苦教会了我绝对不要去冒再一次被遗弃的危险。我真不明白这件事发生了一星期以后我怎么还能够活着,因为忍受惨变以后头几天的痛苦真不容易,这是女人一生中最可怕的惨变。一个女人要单独居住三年以上,才能够有力量像我现在这样谈论这痛苦的遭遇。通常情形,极度痛苦的结果就是死,那么,先生,我的结局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坟墓的死亡罢了。啊!我受过多少痛苦啊!”
  子爵夫人抬起她的美丽的眼睛,仰望墙上的突饰,毫无疑问,她是经常把不应该让陌生人听见的心事向突饰倾诉的。
  每当女人们不敢正视她们的对话人时,突饰就是最温和、最驯服、最百依百顺的听取她们秘密的知心人。妇女闺房里的突饰就仿佛是专设的机构。难道我们不能称它为缺少一个神甫的忏悔所吗?眼前这时刻,德·鲍赛昂夫人口齿伶俐、容貌俊美,如果不怕过分的话,还可以说她充满风情。她对自己给予正确的评价,他在自己和爱情之间设置最难逾越的障碍,这样她就刺激了男人的一切情绪;而且她把目标举得越高,目标就越发叫人注目。最后她低下头来,注视着加斯东,还留神事先消除掉痛苦的回忆留在她眼睛里的过分感人的表情。
  “你承认我应该冷漠和孤独了吗?”她用平静的语调对他说。
  德·尼埃耶先生觉得内心有强烈的欲望,想跪倒在这个无论在理智或者荒唐行为方面都十分崇高的女人跟前,但是他害怕被她窃笑;于是他抑制住自己的狂热和想法。他既害怕不能够清楚地表达他的思想,又害怕遭到可怕的拒绝或者嘲笑,对这种嘲笑的恐惧足以使最热烈的心灵也冰冷下来。他在感情冲动时对感情加以抑制,产生的反应就是深沉的痛苦,这种痛苦是羞怯的人和野心家所常常尝到的,因为他们经常被迫咽下他们的欲望。不过,他仍然不得不打破缄默,用颤抖的声音说:
  “夫人,请你允许我做一件我平生最激动的事吧,那就是向你承认你使我体会到的一切。你使我的心胸变得崇高伟大!
  我觉得我心里有个欲望,那就是用我的一生来使你忘却你的痛苦,来代替那些憎恨过你或者伤害过你的人而爱你。可是我的心情吐露得太突然了,今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这种吐露是正当的,我应该……”“够了,先生,”德·鲍赛昂夫人说。“我们两个人都走得太远了:我的意图只不过是想使我不得不表示的拒绝不要显得太生硬尤情,而且向你解释我拒绝的惨痛理由罢了,我并不想别人恭维我。卖弄风情只有幸运的妇女身上才合适。听我的话,让我们继续做陌生人吧。将来你自然会知道,终有一天要拆散的结合,还是不结合最好。”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额头皱了起来,马上恢复了外表贞洁:
  “一女人如果在一生的各个阶段都不能够跟随她所爱的男人,”她又说,“她是多么痛苦啊!何况,这个男人要是真的爱她,这深切的悲痛难道不会在这个男人的心里引起可怕的反应吗?这岂不是对双方都不幸吗?”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微笑着站起来。使得她的客人也站起来。
  “你没有想到来库尔瑟勒是听说教的吧?”
  这时候加斯东觉得自己同这个卓越的女人之间,比初接触时距离更远了。他认为刚才度过的美妙时刻之所以迷人,完全是因为女主人喜欢展示聪明而卖弄风情的结果,于是他冷冷地向子爵夫人行了一个礼,绝望地走了出去。在路上走着的时候,男爵拼命思索一种方法,可以出其不意地发现个女人的真正性格,这个女人又软又硬,真像发条一样;由于他看见过这一个性格的各种变化,所以他没法对她确立一个真正的判断。接着她的嗓音的各种声调又在他的耳朵里响起来,她的行动举止,容貌的神气,眼睛的顾盼,在回忆中都增加了魅力,叫他越想越爱。在他的心中,子爵夫人的俊美容貌在黑暗中大放光芒,他所感受到的印象重新在他的心中觉醒,一个印象又带出另一个,再一次诱惑他,把他开头没有注意到的女性美和心灵美向他展示出来。他陷入飘忽不定的遐想中,最清楚的思想也在沉思当中打起架来,互相冲突,使灵魂在短期间内变得十分狂热。必须是年轻人才能理解和揭示这一类狂热的抒情诗的秘密,心灵就在这种抒情诗里受到最正确和最疯狂思想的袭击,而且屈服于最后一种思想的袭击下,这种思想按照一种不可知力量的摆布,或者是充满希望的思想或者是充满绝望的思想。一个二十三岁的男子几乎总是被自卑的情绪控制着,年青姑娘的羞怯和慌乱都使他不安,他害怕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爱情,他所看见的只是困难,自己因此就害怕起来,他为自己不能取悦对方而发抖,如果他不是爱得那么厉害,他的胆子就会更大些;他越感到幸福的价值,就越是不相信他的爱人会轻易赐给他幸福;而且,也许他过分陶醉在他的快乐中,他害怕不能反过来给对方快乐;如果不幸他崇拜的偶像是专横成性的,他只好远远地和秘密地热爱她,万一对方猜不出他的心思,他的爱情只好死亡了。
  这种在年轻人心里夭折的爱情,往往留在那里发出幻想的光辉。哪个男人没有若干这类初恋的回忆呢?这些回忆到了后来越变越优美,最后竟呈现出十全十美的幸福形象。这些回忆宛如夭折的孩子,孩子的父母只记得他们的微笑。德·尼埃耶先生从库尔瑟勒回来的时候,受尽了包含各种过激决心的情绪所折磨。德·鲍赛昂夫人已经变成了他继续活下去的因素,他宁愿死也不愿没有她而活着。他还相当年轻,经受不住一个十足的美人对幼稚而多情的心灵所施展的残酷的迷惑,因此他不得不度过一个动荡不安的夜晚,年轻人在这种夜晚里往往从幸福到自杀,从自杀到幸福,来回反复,把整个幸福的一生都享受净尽,然后精疲力尽地睡着了。这些夜晚都是注定要带来不幸的,其中可能发生的最大不幸就是醒过来以后变成了一个哲学家。德·尼埃耶先生真正地恋爱上了,睡不着,就爬起来一连写了好几封信,没有一封叫他满意,他把信全都烧掉。
  第二天,他又沿着库尔瑟勒的小围墙散步,不过这一次是在黄昏时分,因为他害怕被子爵夫人看见。这种时候,他心中怀有的感情性质非常神秘,必须是年轻人,或者处在相同境遇的人,才能理解其中无声的快乐和其怪诞之处;这一切都足以使相当幸运的人耸耸肩膀,因为这些人永远只看到生活的实际方面。加斯东经过几次痛苦的犹豫以后,写了一封信给德·鲍赛昂夫人,这封信可以称为痴情男女运用陈词滥调写情书的代表作,可以比拟为孩子们在父母的生日偷偷地画来送给父母的图画,除了接受的人以外,谁都讨厌的礼物。信的内容如下:
  “夫人,“你在我的心灵上,我的灵魂上,我的整个身体上,有那么大的威力,使得今天我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你的手中。不要把我的信扔进火里。请你大发慈悲把信读下去。我的开头第一句话并不是庸俗的情誓,也不是有利已目的的表白,只不过是说出一个正常的事实而已,如果你看出来这一点,也许你就会原谅我写出这句话来了。我对你的请求很有节制,我的自卑感造成我对你俯首帖耳,你的决定能够影响我的一生,这一切也许能够感动你。夫人,在我这种年纪,我所知道的只是爱,我完全不知道怎样去取悦一个女人,怎样才可以诱惑她,我只觉得我的心中对她极度兴奋的爱慕。你使我尝到的无边快乐。把我不可抗拒地吸引到你身边来;我带着全部私心来想念你,这种私心可以把我们拉到我们认为是生命热能所在的地方。我并不相信我配得上你。真的,我年轻、无知、胆怯,我觉得我不可能给你带来我在听你说话和看你行动时所享受的幸福的千分之一。对我来说,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我想象不出没有你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决心离开法国,拿我的生命去赌博,一直到我输掉,把生命毁灭在印度、非洲或其他地方我从事的不可能成功的事业为止。我难道不该用无边无际的东西去同无穷无尽的爱情作斗争吗?可是,只要你给我留下一线希望,也不必让我得到你的爱,只要得到你的友谊,我就要留下来了。请你允许我经常在你身边度过几个钟头,就跟上一次我意外享受到的那样。如果你需要,就是次数少些也可以。这样的幸福要我说一句过分热情的话就享受不到了,因此这是脆弱的幸福,即使是这样脆弱的幸福也足以使我的血液沸腾起来。我一再请求你容忍一笔只对我有利的交易,会不会是我过分滥用了你的慷慨大方呢?你曾经为社会作出过很大的牺牲,你一定会向社会表明,我在你的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你多聪明多自豪啊!你有什么要怕的呢?现在,我希望能够向你打开我的心胸,以便说服你我的微小要求并没有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我有希望叫你分享我埋藏在灵魂深处的感情,我就不会一边请求你给我以友谊,一边对你说我对你的爱情是无边的,是的,我在你身边你把我看作什么人都可以,只要我在你身边就行。如果你拒绝我,你完全有权利这样做,我不会嘀咕抱怨,我就走。要是将来有别的女人进入我的生命里来的话,那就是你做得对了;可是,如果我因忠于我的爱情而死,也许你会懊悔吧!我真希望使你懊悔,因为这个希望能减轻我的痛苦,这就是我对你不理解我的心的全部报复……”加斯东·德·尼埃耶给德·鲍赛昂夫人送去他的第一份·哀·的·美敦·书以后,他自己受到怎样痛苦的折磨,要理解这一点,必须完全熟悉青年时期的任何一种超级灾难,也必须充分运用一下自己的想象力。他仿佛看见子爵夫人冰冷冷的容貌,满脸嘲弄,拿他的爱情来打趣,同那些不再相信爱情的人一样。他真想把他的信取回来,他觉得自己的信荒唐可笑。
  他的心头涌现出无数佳句,比起他信里生硬的句子,该死的过事推敲的句子,矫揉造作的、自命不凡的句子,不知好过多少倍,也更能感动人;幸而他的标点符号错得相当厉害,信也写得十分歪斜。他尽可能不去想它,不产生任何感觉;可是他还是想了,仍然感觉着了,仍然痛苦得很。如果他上了三十岁,他一定设法麻醉自己,可是这个还很天真的青年既不知道有鸦片烟这一着,也不懂得采取极端文明的各种办法。
  他的身边也没有那种巴黎的好朋友。他们会及时给你送过来一瓶香槟酒,而且对你说:“诗人,勿悲伤!”或者把你拉去狂饮一顿,以减轻你忐忑不安地等待的痛苦。他们是些最好不过的朋友,每当你富有的时候他们总是一钱莫名,你要找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去了温泉疗养,你要问他们借钱的时候他们总是恰好在赌博中输光了最后一文钱,同时总是有一匹劣马要卖给你;总之,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随时准备好同你一起启程沿着陡峭的斜坡走下去,在斜坡上消耗时间、精神和生命!
  德·尼埃耶先生最后终于从雅克手里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在一小张羊皮纸上,盖有香喷喷的封蜡,印记是勃艮第家族的家徽,简直可以嗅出美人的香味。
  他马上奔进房间,关上房门,把她的信念了又念。
  “先生,我好心好意地使你不致受到残暴的拒绝,而且把你从经常考验着我的诱惑中挽救出来,你却对我如此严厉地进行惩罚。我相信年轻人的高贵品质,你却欺骗了我,如果我说我对你已经开诚布公地谈话,那是十分可笑的,可是至少我是坦率的,我告诉你我的处境,目的是使一个年轻的灵魂能够理解我的冷漠态度。你越使我感到兴趣,就越能叫我产生剧烈的痛苦。我的天性是温和的和善良的,可是环境使我变坏了。换了一个女人,一定连看也不看你的信就把它烧毁了;我却看了你的信,而且答复了。我说的道理可以给你证明,纵使我对你因为我而产生的那种感情并不是无动于衷,哪怕是不由自主的有所感动,我也绝对不会分享这种感情,我的行为尤其给你证明我的灵魂是诚恳的。然后我想为了你好,使用一次你给予我的,可以左右你的生命的权力,揭开蒙在你眼睛上的罩布,使你把问题看清楚一点。
  “先生,我很快就到三十岁了,而你才刚到廿二岁。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到了我的年龄时你会有怎样的思想。今天你这么轻易地发出的誓言到那时候便会成为你沉重的负担。今天,你能毫无遗憾地为我牺牲你的整个生命,我很愿意相信这句话是真的,你甚至肯为短暂的幸福而死,可是到了三十岁,人生经验就会使你没有力量每天为我作出牺牲,而我,我也会由于接受这些牺牲而感丢脸。终有一天,一切都会命令你离开我,甚至大自然也会给你下这样的命令;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被遗弃。你大概也看出来了吧,不幸的遭遇已经教会我怎样为自己打算。我在讲道理,我丝毫没有热情。
  你强迫我对你说我不爱你,我不应该、不能够、也不愿意爱你。我已经度过了妇女不加思考,就轻率地对男人的追求让步的年龄,我不会成为你所追求的情妇。先生,我是从天主那里得到安慰的,而不是从男人那里,何况,我在爱情上是上当受骗者,我在用受骗者的悲惨目光去看男人的心,我看得太清楚了,不能接受你所要求和你所奉献的友谊。你上了你的感情的当了,你寄希望于我的软弱,而不是依靠你自己的力量。这一切都是本能的效果。我宽恕你运用了这种孩子气的奸计,你还没有资格在这种奸计里当帮手呢。我以这个短暂爱情的名义,以你生命的名义,以为了我的安静的名义,命令你留在你的祖国,不要在国内为着一个必然要破灭的幻想而放弃过一种体面而美好的生活。将来,等到你实现了你的真正的命运,发展了男人所应具有一切情感以后,你就会欣赏我的回信了,目前这时刻,也许你会骂我的回信太冷酷无情呢。到那时候,你一定会愉快地发现有一个老妇人仍然是你的朋友,对你说来,她的友谊是甜蜜的和珍贵的,她虽然饱经爱情的风霜,历尽人生的沧桑而没有屈服,高尚思想和宗教观念把她保全得纯洁而神圣。永别了,先生;请照我的话去做,你的成功会使我在孤寂生活中感到愉快,不要想念我,除非你像想念离别的人一样想念我。”
  加斯东·德·尼埃耶读了这封信以后,就写了下面几句话:
  “夫人,如果我接受你的建议,不再爱你,甘心当一个平庸的人、我就活该倒霉了,你总承认这句话吧!不,我不能听从你的话,我发誓要永远忠于你直到死亡。啊!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你不怕在你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责备……”德·尼埃耶先生的仆人从库尔瑟勒回来以后,主人问他:
  “你把我的信交给谁了?”
  “交给子爵夫人亲收;她正坐在马车上,要到……”“到城里去吗?”
  “老爷,我想不是到城里。子爵夫人的轿式马车已经驾上了两匹驿马。”
  “啊!她出门了,”男爵说。
  “是的,老爷,”那个随身男仆回答”加斯东马上准备一切,追随着德·鲍赛昂夫人外出。她把他一直带到日内瓦,还不知道他紧跟着她,在旅途中,他的心头涌上千万种思想,尤其使他摆脱不开的,是这样一个念头:“为什么她要走呢?”从这句话就引伸出来无数假设,他自然选择了其中最讨自己欢喜的一个:“子爵夫人如果愿意爱我,像她这样聪明的女人,当然宁愿选择谁也不认识我们的瑞士,而不会选择她会遇见许多监视者的法兰西。”
  某些热情的男子并不喜欢女子精明到自己能够挑选场所,他们都是些过分讲究的高雅人。不过,也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加斯东的假设符合事实。
  子爵夫人在湖边租了一间小房子。她安顿好以后,加斯东就选择了一个美丽的黄昏,在夜色将临时分前来拜访。雅克天生就是贵族的随从,对一切都司空见惯,他看见了德·尼埃耶先生也不惊异,就通报了他姓名。德·鲍赛昂夫人听见他的名字,看见他走进来,不由得让手里拿着书跌落到地下;她的惊讶正好让加斯东利用这段时间走到她身边,而且用一种在她听来是相当美妙的声调对她说:
  “我多么高兴我使用的马儿就是把你带到这儿来的马儿!”
  她的秘密愿望这么巧妙地实现了!哪一个女人能够抵抗得住这样的幸福呢?意大利女郎是些绝妙人儿,她们的心肠同巴黎女人的心肠正相反,有一个被法国人认为十分不道德的意大利女郎,在阅读法国长篇小说的时候,曾经说过:“我看不出为什么这些可怜的情郎要花这么多的时间去处理在一个早上就可以处理完毕的事情。”那么本书作者为什么不能按照这个意大利女郎的意思。节省一点篇幅,以免折磨读者和使本书的内容显得枯燥无味呢?当然这里有许多动人的风流韵事可以描写,例如德·鲍赛昂夫人温和地迟迟不答应加斯东的追求,以便自己象远古时代的处女那样,纵使失身也保存着面子;也许她迟延的目的是要更好地享受一下初恋的纯洁乐趣,使初恋能够表现出它的最高度能量和威力。德·尼埃耶先生还年轻,正处在男子最容易受这些爱情游戏欺骗的年龄,对女人来说,这些爱情游戏最富有吸引力,她们总要拖长这些游戏,目的也许是提出一些对她们更有利的条件,或者是延长一下她们享受权力的时间,因为她们本能地猜到她们的权力很快就会削弱了。可是这些闺房外交会议的内容,当然比不上伦敦会议①的内容那么多,在一篇真正爱情的故事里占据着无足轻重的位置,实在不值一提。
  德·鲍赛昂夫人和德·尼埃耶先生在日内瓦湖边子爵夫人所租赁的别墅里同居了三年。他们离群独居,不接见任何人,不让别人说他们闲话,泛舟游湖,睡得很晚才起床,总之,像我们梦想那样幸福地生活。这座小别墅是一所朴素的房子,有绿色百叶窗,周围有宽阔的阳台,台上饰有遮阳布帘;那是一所真正为爱侣而设的房子,里面有白色的长靠背椅,有踏上去毫无声息的地毯,有鲜艳的帷幔,这里一切都闪耀着快乐的光芒。从每一个窗口望出去,湖的景色都不同;远处有群山和变幻万千的浮云,时而染上颜色,时而飘然飞逝;他们头上是蔚蓝的天空,他们面前是长长一大片湖面,湖水嬉戏着,变化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为他们制造梦境,仿佛对他们微笑着。
  德·尼埃耶先生为了重要的利益必须返回法国,他的父亲和哥哥都身故了,他得离开日内瓦。两个情侣早已买了这所房子,他们真想把群山粉碎,打开阀门让湖水流光,让他们能把一切都带走。德·鲍赛昂夫人跟着德·尼埃耶先生回来。她变卖了她的财产,在马内维尔附近买了很大的一块地皮,同加斯东的地连接在一起,他们就在那里住下了。德·尼埃耶先生心甘情愿地让他的母亲享受他在马内维尔产业的使用收益权,交换条件是让他享受过单身生活的自由。德·鲍守赛昂夫人的地产座落在一座小城附近,位于奥热山谷最美丽的地段上。一对爱侣在他们自己和社会观念之间设置了社会和任何人都不能逾越的鸿沟,又恢复了他们过去在瑞士的好日子。整整九年,他们享受着不必细细叙述的幸福;这篇故事的结局无疑可以使那些能够理解任何形式的诗歌和祈祷的人,猜想得到这种幸福的滋味。
  德·鲍赛昂夫人的丈夫,德·鲍赛昂侯爵先生(他的父亲和哥哥都已去世,由他继承了爵位,所以由子爵变成了侯爵),身体十分健康。只要我们确实知道我们的死能够使别人幸福,这个信念就最能帮助我们坚持活下去。德·鲍赛昂先生是一个执拗而且喜欢挖苦别人的人,他同别的终身享受年金的人一样,认为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精神饱满,就是多一层别人所不能享有的快乐:再说,他又是一个风流老手,做事有条不紊,过分讲究礼节,精于心计,他能够冷静地对一个女人倾诉爱情,就如仆人说:“太太,开饭了”一样。
  这一小段关于德·鲍赛昂侯爵的传略,叙述出来的目的是叫读者明白,侯爵夫人是不可能嫁给德·尼埃耶先生的。
  因此,这九年幸福的生活,是一个女人所能签订的最甜蜜的租约,过了九年之后,德·尼埃耶先生和德·赛昂夫人又回到这段艳史开头时他们所处的原来十分不自然的局面里;这是一下致命的打击,很难加以形容,可是能叫精确的数学来标明它的项。
  加斯东的母亲德·尼埃耶伯爵伯夫人,从来不想见到德·鲍赛昂夫人。她是个性情耿直、品行端正的女人,曾经完全合法地给加斯东的父亲尼德·埃耶先生以幸福。德·鲍赛昂夫人明白这位可敬的老寡妇必然是她的敌人,必然想把加斯东从这种不道德反宗教的生活里拯救出来。德·鲍赛昂夫人很想卖掉她的土地,到日内瓦去。可是这就等于不信任德·尼埃耶先生,她不能够这样做。何况这时候他恰好对瓦莱卢瓦的土地十分感兴趣,他在那里遍地栽种;到处开垦。这样一来不是等于剥夺了他的一种无意识的幸福吗?女人们总是希望她们的丈夫,甚至情人,享有这种幸福的。这地方来了一位德·拉·罗迪爱尔小姐,年龄二十二岁,每年有四万法郎年金的好入息。加斯东每次有事到马内维尔去,都能见到这位有钱人家的千金。这些人物一个个排列在那里,就像算术比例式上的数字,一个月以来,德·鲍赛昂夫人动足脑筋在解决这个可怕的算题,现在下面这封在一天早上交给加斯东的信,就可以解释德·鲍赛昂夫人是怎样解决这个难题的:
  “我亲爱的天使,我们彼此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没有什么能够使我们分离,我们的爱抚经常代替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语言也就是我们的受抚,在这种时候写信给你,岂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不,亲爱的,没有什么不合情理。有些事情是一个女人不能够当着她情人的面说的;只要一想到这些事情,她就变成哑巴了,全身的血都会倒流到她的心脏里了;她既丧失了体力,也丧失了理智。在这种情况下留在你的身边,这实在叫我痛苦;而我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我觉得我的心对你应该完全忠实,什么思想都不应对你隐瞒,包括那些转瞬即逝的思想在内;我十分喜欢这种美妙的无拘无束,我不愿意长期的受约束,不自由。因此,我必须向你倾诉我的苦恼,是的,这的确是一种苦恼。你听我说吧!你不要用‘得了,得了,别胡扯了’这种不礼貌的话来阻止我说下去,虽然我是爱听你这样说的,因为凡是你说的我都欢喜。我的亲爱的天上配偶,让我告诉你吧,过去差点儿使我丧命的痛苦的重压,已经由你把遗留的痕迹完全消灭了。我只由于你才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必须有你这样的青春年少的天真,有你的伟大心灵的纯洁,才能满足一个苛求少妇的心愿。朋友,我常常想起在这悠长而又迅速的九年中,我一次也没有嫉妒过,我就高兴得心头突突地跳动。我拥有你灵魂的一切花朵,也洞悉你的一切思想。在我们的天空中,没有丝毫云翳,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牺牲,我们总是按照心灵的启示行动。我享受了一个女人所能享有的无边幸福。我的眼泪润湿了这页信纸,只不知这些眼泪能否向你表达我的全部感激之情?我真想跪下来写这封信。不过,这个幸福倒使我尝到了一个比遗弃更可怕的痛苦。亲爱的,女人心里有许多很深的褶痕,直到今天为止我都不知道我的心的广度,正如我不知道爱情的深度一样。我们所能承受的最大的不幸,同我们仅仅想到我们所爱的人可能遭受不幸,两者相比,前者不知要轻多少倍。如果不幸是由我们造成的,难道不应该为此而死吗?……这就是一直压抑在我心头的思想。可是这个思想的后面还牵引着另一个更加沉重的思想,它能贬低爱情的光荣,它杀害爱情,把爱情变成耻辱,永远败坏人生。你三十岁,我四十岁。这种年龄的差别难道不会在一个痴情女人的心里引起千万种恐怖吗?你为我作出牺牲,为我抛弃了世间的一切,你起初会不自觉地,然后会认真地感觉到这些牺牲的。你也许会想到你的社会遭遇,想到缔结一定能使你增加财产的婚姻,想到你能够承认这件婚事,承认你的子女,能够叫子女继承你的财产,能够重新出现在社交场所,而且体面地占据你应有的位置。可是你可能抑制住这些思想,很高兴在不让我知道的情况下,为我而牺牲了一个富家女、一笔财产和一个美好的前途。你作为年轻人,一定是十分慷慨地想继续忠于我们的誓言的,这誓言只在天主面前对我们才有约束力。我过去的痛苦可能出现在你的眼前,你过去拯救我出来的不幸可能在保护着我。你爱我完全是由你怜悯我的缘故!这个思想对我来说,比害怕误了你的一生更觉可怕。那些用匕首刺杀他们情妇的人是十分慈悲的,只要他们动手刺杀的时候,情妇们是幸福的、无辜的而且充满幻想的……一点不错,死亡比几天以来使我暗地悲痛的两个思想更可取。昨天,你温柔地问我:
  ‘你有什么心事”’那时候,你的嗓音使我战栗起来。
  我一直以为,按照你的习惯,你一定会看穿我的心事,我就等待你把心里话告诉我,我以为我对你理智的打算有了正确的预感。于是我就想起了你的一些习惯性的关注,在这些关注中我发现有一种矫揉造作,通常在男人感到忠诚是一种负担,没法子继续下去的时候,就有了这种矫揉造作。在这种时候,我为我的幸福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我感到大自然总是把爱情的珍宝出卖给我们。事实上,命运不是已经把我们分开了吗?你的心里一定会想:‘迟早我必须离开可怜的克莱尔,那么我为什么不趁早离开她呢?’这句话已经明白地写在你的眼底里。我离开了你,要到远离你的地方去流泪。难道我流泪都要瞒住你!十年以来这是哀愁使我第一次流泪,我太骄傲,不愿意让你看见;可是我并没有谴责你的意思。
  是的,你有道理,我不应该太自私,把你的光辉而悠长的一生来为我的不久就要衰老的生命而受奴役……可是万一我弄错了呢?……万一我把你的一种爱的哀愁当作是你的理智的考虑呢?……啊!我的天使,不要让我疑惑不定吧,惩罚你的嫉妒的妻子吧;可是你必须让她意识到她的爱情和你的爱情;因为女人的一切就包括在这种感情中,这种感情使一切都变得神圣起来。自从令堂到来以后,自从你在她家里认识德·拉·罗迪爱尔小姐以后,我整天受到怀疑的折磨,这些怀疑使我们丢尽面子。请你使我痛苦,可是不要欺骗我;我想知道一切,知道令堂对你说什么,你怎样想法!如果你在我同某些事情之间犹豫不决的话,我就让你自由……我将自己的命运对你隐瞒,我会不在你的面前流泪;只不过,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啊!我不写了,我的心都碎了……
  “我闷闷不乐地发呆了一些时候。朋友,我找不到自尊心可以同你对抗,你太善良了,太坦率了!你不会伤害我,也不可能欺骗我;不过你得对我说真话,无论这真话多么残酷。你要我鼓励你说真话吗?
  我的心肝,我可以用一种妇女的思想来安慰自己。我不是占有过你吗?你又年青,又腼腆,十分潇洒,十分俊秀,十分娇嫩,是一个从未同别的女人有过来往而却被我甜蜜地享爱过的加斯东……不,你不会像你曾经爱过我,现在还在爱我那样去爱别的女人;不,我不会有情敌的。我的全部思想集中在我们的爱情,只要想到我们的爱情,我的回忆就会不是痛苦的。从今以后你不可能再孩子气的撒娇、年轻心灵的温柔体贴、妩媚的灵魂、优美的体态、很快达到情意合的肉体快感,总之,一个青春恋人所具有的一切可爱的优点,去迷惑别的女人了,你说是吗?
  啊!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你会盘算一切,遵循着你的命运去做。你会操心,忧虑,烦恼和有野心,这一切将使她享受不到你的永恒没有变化的微笑,这微笑经常会为着我而使你的嘴唇显得更具美感。你的嗓音,一向对我这么温柔,有时也带着悲伤。你的眼睛,每见到我时总是不停地闪耀着非凡的光芒,对着她可能经常变得暗淡无光。而且这个女人永远不可能像我那样爱你,正如她远不可能象我那样讨你欢喜一样。她不能像我一样永远留心自己的打扮,而且经常关心你的幸福,而这一方面的智慧我却是永远不会缺少的。是的,我所熟悉的那个男子,他的心灵和灵魂,再也不存在了;我把这一切都坦藏在我的记忆里,以便经常回味一下,而且幸福地活在这种过去的美好日子里,这些日子是除了我们谁也一无所知的。
  “我的亲爱的宝贝,也许你丝毫没有想到要享受自由。也许我的爱情对你并不是负担,也许我的忧虑都毫无根据,也许我永远是你的夏娃——世界上唯一的女人,那么,你看了这封信以后,就请你来吧,快快来吧!啊!我相信我在片刻之间比在九年的期间更爱你,忍受过我提出的种种怀疑所产生的无谓痛苦以后,我们的爱情每增加一天,是的,只要一天,就等于是整个幸福的一生。因此,你说出来吧!坦白地说,不要骗我,骗我就是一桩罪恶。说吧!你到底想不想有自由?你想过你要过成年人的生活吗?你后悔吗?至于我,要我使你后悔,我宁愿死去,我已经对你说过:我爱得相当深,宁愿保全你的幸福,也不要我自己的幸福,宁愿保全你的生命,也不要自己的生命。如果你能够的话,你就摆脱掉我们九年幸福生活的丰富回忆吧,免得它影响了你的决定;可是你得开口说出来!我顺从你就跟我顺从天主一样,如果你遗弃我,就剩下天主是我的唯一的安慰者了。”
  德·鲍赛昂夫人知道这封信已经到达德·尼埃耶先生手中以后,立刻全身软瘫,精疲力竭,麻木不仁,陷于入沉思,满脑子乱纷纷的思想,使得她像入睡了一样。的确。她所受的痛苦,强烈程度超过妇女所能受的限度,而且只有妇女才能感受到这种痛苦。可怜的侯爵夫人等待着命运的决定时,德·尼埃耶先生,用年青人碰到这类变故时所使用的字眼来说,正处在十分尴尬的地位,那时候,他已经差不多屈服于他母亲的煽动和德·拉·罗迪爱尔小姐的魅力了,这位小姐是一个相当平庸的女郎,躯干笔直得象棵白杨树,皮肤白里透红,按照待嫁姑娘应该遵守的程序,她是半个哑巴;不过她每年四万法郎的地租,已经足够代她说话了。德·尼埃耶夫人在真挚的母爱帮助下,拼命拉拢儿子回到道德的路上。她向儿子指出。他被德·拉·罗迪爱尔小姐选中实在值得高兴,因为许多富有的求婚都被她拒绝了;现在是他考虑自己前途的时候了,这么好的机会不可多得;他终有一天会得到八万法郎的不动产入息;有了钱就能安慰一切;如果德·鲍赛昂夫人真心爱他的话,她应该头一个劝他结婚;总之,这位善良的母亲没有忘记运用女人可以用来影响男人理智的一切手段。因此她做到了使她的儿子的心大为动摇。德·鲍赛昂夫人的信到达的时候,恰好加斯东的爱情正在同按照世俗观念正正当当地生活的种种诱惑进行斗争,这封信的到来却决定了斗争的胜负。他决心脱离侯爵夫人,另行结婚。
  “人生总得正正当当地做个人!”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揣测他的决定会使他的情妇产生怎么样的痛苦。
  他的男子虚荣心和他作为情郎的天良,使他在思想上把这些痛苦尽量扩大,他不禁产生了恻隐之心。他突感觉到这个不幸巨大无边,他认为必须减轻这个致命的创伤,这样做也是仁慈的举动。他希望能够引导德·鲍赛昂夫人保持冷静,让她来命令他缔结这个残酷的婚姻,使她逐步习惯于必须分手的观念,经常让德·拉·罗迪爱尔小姐像鬼影似的站在他们中间,开头先牺牲这位小姐,然后让侯爵夫人强迫他娶她。为了保证这件大慈大悲的事能够成功,他甚至于想依赖侯爵夫人的高贵心灵和自尊心,想依赖她灵魂拥有的美德。于是他就给她回信,希望能消除她的怀疑。回信!对于一个除了有真正爱情的直觉以外,还有女性最细腻感觉的女人来说,回信就是一纸判决书。因此,当雅克走进来,把一封折成三角形的纸交给德·鲍赛昂夫人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女人像一只被逮住的燕子那样哆嗦个不停,一种无名的寒冷从头上落到她的脚下,象一块冰冷的殓尸布那样包裹着她。如果他没有奔过来跪在她的膝下,如果他没有脸色苍白,带着满腔爱情奔过来痛哭,这就说明了一切。不过,痴情的妇女们心中总是抱着无数的希望!要拿匕首刺无数次才能把这些希望杀死,她们一直在爱着,一直在流血,要到最后一刀才停止。
  “夫人还要别的什么吗?”雅克在退走时用温柔的嗓音问。
  “不要了,”她说。
  “可怜的人!”她一边抹去一滴眼泪一边想,“连他,一个仆人,也猜出我的心思来了!”
  她读信:“我·最亲爱的人儿,你真是胡思乱想……”读着这几个字,厚厚的一层布幕遮盖住侯爵夫人的眼睛。内心有一个秘密的声音对她喊:“他撒谎!”然后,激情使她清醒而贪婪地很快就看完了第一页,她在这页的下面看见写着:“一切都还没有确定……”她用抽搐似的迅速手势翻过一页,就清楚地看出来是什么思想支配他写这封信的了,她从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中再也找不到狂热的爱情冲动;她把信揉了,撕了,卷起来,咬了几口,扔到火里,叫起来:“无耻!他不再爱我却还占有我!”
  说完,她半死不活地走过去倒在安乐榻上。
  德·尼埃耶先生写了回信以后就出外去了。等到他回来以后,他看见雅克站在门口,雅克把一封信交给他,同时对他说:
  侯爵夫人已经不在古堡了。”
  德·尼埃耶先生十分惊异,他拆开信封看了信:
  “夫人,如果我接受你的建议,不再爱你,甘心当一个平庸的人,我就活该倒霉了,你总承认这句话吧!不,我不能听从你的话,我发誓要永远忠于你直到死亡。啊!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你不怕在你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责备……
  那是侯爵夫人动身到日内瓦去的时候,他写给她的信。信下面,侯爵夫人克莱尔·德·勃艮第加了一句:“先生,你自由了。”
  德·尼埃耶先生回到他母亲家里。过了二十天,他娶了斯特凡妮·德·拉·罗迪爱尔小姐。
  如果这篇平凡而又真实的故事就这样结束的话,那简直是一场骗局。谁没有比这更有趣的故事可以叙述呢?可是有两点可以使这篇故事免受批评,其一是结局出奇,不幸这结局却是事实;其二是这个结局可以使那些尝过无边风月的至高无上滋味,却又亲手破坏这幸福,或者被残酷的命运破坏了这幸福的人,重新产生无数回忆。
  德·鲍赛昂侯爵夫人同德·尼埃耶先生决裂的时候,根本没有离开过她住的瓦莱卢瓦古堡。由于种种必须埋藏在女人心里的理由。而且每个女人都能猜得出专属于她自己的理由,在德·尼埃耶先生结婚以后,克莱尔仍然继续住在古堡里。她的隐居是绝对秘密的,除了她和贴身女仆和雅克以外,她的底下人谁也见不到她。她要求在她的住所里保持绝对安静,她寸步不出闺房,只除了到瓦莱卢瓦的小教堂里去,邻近的一个教士每天清晨到这儿来为她主持一台弥撒。
  德·尼埃耶伯爵结婚以后几天,夫妻关系就变得十分冷淡,使人可以假定他是幸福的,也可以假定他不幸。
  他的母亲对所有的人都说:“我的儿子十分幸福。”
  加斯东·德·尼埃耶夫人跟许多别的少妇一样,有点平庸,温柔,耐心;结婚一个月之后她就怀了孕。这一切十分符合固有的观念。德·尼埃耶先生待她十分好;只不过他离开侯爵夫人两个月以后,却变得极端心神恍惚而且爱沉思。他的母亲却说他向来是沉默寡言的。
  经过七个月不冷不热的幸福生活以后,就发生了一些表面上是无足轻重的事,然而这些事包含主人翁思想的大发展,显示出过分的心情纷乱,不能简单地加以叙述,不能任由每一个人随意去加以解释。有一天,德·尼埃耶先生在马内维尔和瓦莱卢瓦的田野里打了一整天猎,经由德·鲍赛昂夫人的花园回来,他叫人们雅克找来,他等着他。等到那个随身男仆来了以后,他问他:
  “侯爵夫人仍然喜欢吃野味吗?”
  雅克作了肯定的回答,加斯东就给了他一大笔小费,加上无数似是而非的理由,目的是要雅克给他帮个小忙:把他猎得的野味留下来给侯爵夫人。雅克觉得他的女主人吃的鹧鸪是由她的狩猎人打死的。或者是德·尼埃耶先生打死的,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德·尼埃耶先生已经表示不愿意侯爵夫人知道这些野味的来历。
  “野味是在她的土地上猎来的,”伯爵说。
  一连好几天雅克参与了这个天真的骗局。一大清早德·尼埃耶先生就动身去打猎,只回到家里吃晚餐,从来也没有带猎获物回家。这样过了整整一星期。加斯东的胆子大起来了,他写了一封长信给侯爵夫人,而且设法送到她的手上。这封信连拆也没有拆就退回来了。侯爵夫人的听差把信送回给他的时候天色快黑了。伯爵正在客厅里听他的妻子在钢琴上刺耳地弹奏埃罗尔德①的随想曲,突然间奔出客厅,向着侯爵夫人的家里飞快地跑去,像一个人飞去约会一样。他从熟悉的一个缺口跳进花园,慢慢地越过园中的径道,不时停下来一会,似乎想抑制一下突突的心跳声;走近古堡以后,他细细地倾听了一下周围的响声,认为底下人都在吃饭。他一直走到德·鲍赛昂夫人的房间,侯爵夫人从来不离开她的卧室,德·尼埃耶先生因此能够毫无声息地一直走到她卧室的门口。他在那里借着两支蜡烛的亮光,看见侯爵夫人面容消瘦,脸色苍白,坐在一张大沙发内,低着头,垂着双手,眼睛盯着一件她似乎看不见的东西。这是表现得最完整的一幅痛苦的形象。这个姿态里似乎隐藏着一个朦胧的希望。可是谁也不知道克莱尔·德·勃艮第是向着坟墓凝视呢,还是向过去凝视。也许德·尼埃耶先生的眼泪在黑暗里发光,也许他呼吸发出微弱的响声,也许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也许他的出现不能不产生一种感应现象,这种现象的习惯性的出现既是真正爱情的光荣,也是它的幸福和证明。德·鲍赛昂夫人慢慢地向着门回过头来,看见了她的旧日情人。于是德·尼埃耶先生向前走了几步。
  “先生,你如果再向前走一步,”侯爵夫人变了脸色高声说,“我就从这窗口跳下去!”
  她跳过去抓住窗户的长插销,把插销打开,一只脚伸出去踏在窗台上,手扶住阳台,头转过来向着加斯东。
  “滚出去!滚出去!”她喊起来,“要不我就跳下去。”
  听见这惊心动魂的喊声,又听见仆人们都骚动起来,德·尼埃耶先生就像一个坏蛋似的逃跑了。
  回到家里以后,加斯东写了一封十分简短的信,叫他的随身侍仆拿出去送给德·鲍赛昂夫人,叮嘱他告诉侯爵夫人这是有关他的生死存亡的问题。信使走了以后,德·尼埃耶先生回到客厅里,发觉他的妻子还继续在那里刺耳地弹奏那支随想曲。他坐下来等待回音。一个钟头以后,随想曲弹完了,夫妻两人默默无言地相对着,各占据壁炉的一只角落,这时候随身侍仆从瓦莱卢瓦回来了,把信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他的主人。德·尼埃耶先生走过去一间连接客厅的私室里,拿了他的打猎回来放在那里的猪枪,自杀了。
  这个突然的惨痛结局,虽然同年轻法兰西所有的习惯相反,却是十分自然的。
  那些观察过或者亲身体验过一对男女的美满结合的人,可以完全理解这个自杀。一个女人不会在一天之内按照爱情的反复变化而成长起来,或者屈服下去。肉体的快乐像奇花异卉一样,需要精心的培养;只有时间和灵魂的协调能够揭示出这些乐趣的全部来源,而且能产生温柔、体贴的欢乐,我们对这些欢乐充满了迷信思想,并且认为赐给我们欢乐的心灵是生来就有的。这种令人赞美的情投意合,这种宗教信仰,这种在所爱的人身边能够感到特殊的或者过度的幸福的确切信念,就是长期恋爱能够持久地相互眷恋的部分秘密。在一位赋有女性特点的女人身边,爱情从来不是一种生活习惯:她的令人赞美的温情可以采取多种不同的形式,她既聪明又多情,在天然的能耐里可以加上许多人为的技巧,或者在人为的技巧里增添许多天然的成分,使得她无论在人们的面前或者在人们的记忆中,都具有无限权威。一切女人在她的身边都有逊色。只有害怕失去这么伟大、这么光辉的爱情,或者事实上已经失去了,我们才能认识这种爱情的全部价值。可是,一个男人认识这个价值以后又把这个爱情抛弃,而去缔结一个冷淡的婚姻;如果他希望有另一个女人身上获得同样的的幸福,而这个女人已经用埋葬在夫妻生活暗影里的某些事实证明他不可能再得到这些幸福;如果他的嘴唇上还沾着美妙爱情的甜味,而他又为着社会的一个假象而去致命地伤害了他的真正的妻子,那么他不是以死殉情,就必须具有为多情种子所憎恶的自私、冷酷的唯利主义哲学。
  至于德·鲍赛昂夫人,她肯定不会相信她在九年之内给她的朋友大量倾注爱情之后,她的朋友竟会绝望到寻短见的地步。也许她认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忍爱痛苦。何况她有充分的权利来描绘任何卑鄙可耻的爱情的分享,一个妻子为着社会的崇高利益可以容忍这种分享,一个情妇却憎恨这种勾当,因为她可以拿她的爱情的纯洁来证明她有道理。
  一八三二年九月于昂古列姆。
  郑永慧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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