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烟劫 第十六章、引蛇出洞

  拥被坐在竹床上,易香竹独自凝望着窗外的初雪发怔——雪花缤缤纷纷,无声无息的飘落,那一点一点的沁凉,好像侵入心扉,予人一种萧索孤寂的感觉。
  天空阴沉,暮云形成的霾霭压得很低,北风拔起尖锐的呼哨吹拂过去,入冬的时令,果真荒寒凋零,好—片幽茫。
  一股冷风夹杂雪花,随着任霜白推门的间隙卷进来,虽说屋里生着极旺的炭炉,易香竹骤受寒气,也不由机伶伶的打了个哆嗦。
  赶紧把门掩好,任霜白趋至床前,嘴里呵着雾氲,双手直搓:
  “易姑娘,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吧?”
  易香竹腼腆的一笑:
  “好多了,任霜白,这几天倒累着你,要不是你费心照顾,怕也好不了这么快……”
  任霜白吸吸鼻子,道:
  “不用客气,易姑娘,你身子不方便,我略尽心力,亦是应该的;难得这荒村野地,还有如此一位医术不差的郎中,总算你运气好。”
  易香竹拉拉被沿,道:
  “郎中医术好,若没有你送我前来,也算白搭……任霜白,你请坐。”
  扯过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任霜白坐下,仍在搓手:
  “午时该服的药份,服过了吧?”
  易香竹点头,却问道:
  “外面很冷?”
  任霜白又呵一口白气:
  “现在落起雪来,倒暖和了些,冷就冷在下雪前的那—阵,不但冷,简直把人冻得慌,我只几条街赶过来,耳朵鼻子伞冻僵了……”
  易香竹忙道:
  “桌上棉罩里捂着壶热茶,你自己斟。”
  任霜白道:
  “谢谢,我这会不渴,等一歇再说;易姑娘,我来是特为向你告辞的,明朝一大早,我就得离开此地了。”
  不知怎的,易香竹突的兴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触,她也明白?无论就彼此的关系或遇合而言,她都不应有这样的情绪,但偏偏就是难以抹消泛自心底的怅惘,要说离愁别苦吧,那是交情深厚的双方才该引起的共鸣,她与任霜白缺少恁般的基础,可是,为什么却会产生这不能隐瞒的失落感?
  任霜白继续说道:
  “据郎中讲,你腰间的伤势幸未波及要害,内腑受创轻微,只是流血过多,极须调养,这几日下来,情势已告稳定,不虞有变,好好养息个十天半月,即可痊愈,他叫我放心,在你养歇期间,郎中仍会按时前来替你煎熬汤药……”
  易香竹强颜笑道:
  “你安排得很周全,看来我是死不了了……”
  任霜白晒道:
  “当然,经过这阵子调养之后,包你身强体壮,更逾往昔。”
  犹豫了一下,易香竹道:
  “为什么……任霜白,为什么急着要走?天寒地冻,路上怕有好些不便……”
  任霜白无奈的道:
  “因为,因为我有极重要的事待办,这件事,我早就该办了,拖延一天,便给我增加一份压力,一份负担,你知道,人的精神承荷是有限的……”
  易香竹十分世故的并不询问任霜白有什么事情如此重要?只咬咬唇,道:
  “事情办过之后,你还有什么打算?”
  任霜白迟疑的道:
  “不过凑合着过日子,还能有什么打算?老实说,这桩事办起来不容易,其中的艰险难以预测,办得妥,才有将来?如果办不安,一切都不必谈了。”
  易香竹惊愕的道:
  “又属于杀伐之类?”
  任霜白道:
  “你以为我们厮混在江湖之中,犹有什么修文尚礼的争议可论?无非是恩怨纠缠,图取名利,使用的手段亦无非是暴力罢了;易姑娘,我们原就是悲哀的一群,注定这一辈子要舔尽刀头之血……”
  易香竹亦不免神色黯然:
  “要不去想,日子还好打发,一旦寻思起来,真令人愁肠百结,顿生前途茫茫的空虚之感……任霜白,江湖上混,该是那些天生一付铁石心肠的人。”
  任霜白道:
  “可惜我们都非天生一付铁石心肠,可叹我们又都跌在这个大染缸里……”
  踟蹰半响,易香竹低声道:
  “任霜白,你方才说,我们皆是悲哀的一群,这辈子注定要舔尽刀头之血?”
  任霜白沉沉的道:
  “不错,我是这样说的……”
  易香竹以哀愁的眼光注视任霜白,深深叹息:
  “你有这样的体会,足见你内心的悒郁有多浓重,对人性、恩怨的了解有多透澈,任霜白,你的看法非常正确,便憎恨刀头血的腥膻,到时候也会有人强迫你去吮舔……”
  听话中寓意,易香竹似有所影射,有所暗喻;任霜白静静的道:
  “易姑娘,你想说什么?想告诉我什么?”
  易香竹欲言又止,垂首无语。
  轻咳一声,任霜白道:
  “若不便相语,就不提也罢。”
  抬起脸庞来,易香竹咬咬牙,道:
  “任霜白、你和我——不,和我两位大叔,尚有过节未了,我想这段恩怨,你一定不曾忘记?”
  任霜白道:
  “无时或忘,只是,我没有报复他们的心理,我却不会天真到认为他们不向我报复,到底,那是一条人命,生死之怨是不易淡然的……”
  易香竹沉重的道:
  “两位大叔对天盟誓,他们决不放过你,他们要用尽—切方法,不计任何手段,拿你的性命去祭奠吴二叔,以你的生魂抵偿彭三叔的一只手!”
  任霜白面无表情的道:
  “他们的反应十分正常,易姑娘,换成我?也会有同样的施为。”
  易香竹双眉深锁,忧虑的冲色溢于言表:
  “不要看得这么无所谓,任霜白,当事情临头的时候,景况是非常惨厉的,而且,它往往伤害的不止是当事人……”
  任霜白的语调苦涩:
  “我不是无所谓,易姑娘,除了任其自然,可以想办法不与他们照面!”
  摇摇头,任霜白道:
  “易姑娘,你不觉得,若像这样苟存下去,未免活得太累?事实总要去面对,躲,或者可以躲过今天,躲过明年,难道还能掩掩藏藏一辈子?我不标榜男儿气慨,更不敢白诩个人英雄,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我不喜欢凸显自己,可是,也要像一个正常男人那般活下去?我不逞血气之勇,却亦不退避畏缩,你明白我的意思?”
  易香竹幽幽的道:
  “我明白……”
  稍一迟疑,她接着道:
  “可是,你该考虑到,真到了那一天,好歹都会出人命!”
  任霜白低喟道:
  “这是可以料见的,他们不饶我,我又必须自保,冲突势难避免,如果他们硬要置我于死地,我的挣抗行动亦一定相对激烈,在这种彼此决绝的情形下,不出人命的机率是微乎其微的,然而,你叫我怎么办?”
  易香竹白着脸道:
  “本来,我没有理由不完全站在我两位大叔的一边,甚至我也希望能早日寻你报仇,用最残酷的方式来折磨你,拿最痛苦的刑虐来糟塌你……现在我却不能这么想?任霜白,我不能对一个以德报怨、救了我生命的人起这种恶念,但一方是我的尊长,一方是我的恩人?我都不愿他们受到伤害、受到损失,夹在中间的我,唯有的期盼就是如何设法化解仇怨,或退一步使你们不能撞见!”
  任霜白笑笑,道:
  “我了解你的苦心,易姑娘,不过这天地说大够大,说小也极小,什么时候要在什么地方碰上,是谁也包不准的事,他们若处心积虑的四处找我,撞见的可能性就更高了;至于化解双方的怨隙,易姑娘,你该知道,不是我不愿,恐怕他们不肯,我看你就不用徒劳无功了。”
  易香竹呻吟般道;
  “到底怎么办才是?好叫我为难……”
  任霜白和悦的道:
  “不必烦心,易姑娘,眼前最要紧的是你先把身子养好,你两位大叔与我之间的过节待如何解决,但看老天的安排吧,而无论形势怎么演变,你对我这一片关注之情,我都会铭记不忘……”
  易香竹闷着声道:
  “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自己多么渺小,多么无能为力……”
  任霜白眨眨眼,道:
  “亦不尽然,易姑娘,你仍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精神一振,易香竹急道:
  “快告诉我,哪里可以帮上你的忙?”
  任霜白慢条斯理的道:
  “假如一旦和你的两位大叔狭路相逢,易姑娘,只要你不再升起那面‘盘哨’,就算帮了我的大忙,我自感激不尽了。”
  面颊飞红,易香竹不禁又愧又恼的发嗔道:
  “偏你就记得这些令人尴尬的事,那辰光,和眼下的情形根本不同嘛……你还拿来调佩人家,什么时候了?亏你尚有这等雅兴……”
  拱拱手,任霜白道:
  “玩笑玩笑,请姑娘切勿介意。”
  提到“盘哨”,易香竹顿觉有一块磨石压上心头一—任霜白的武功,曾剑他们是领教过的,两个人志在复仇,且都属老江湖之流,他们断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贸然展开行动,换句话说,一旦开始寻仇,就必然有备而来,类似‘盘哨’这样的工具或诡计势必再度登场,若然,则任霜白又如何因应才能化险为夷?麻烦在于,直到今天,她也不清楚她的两位大叔将要采取哪一种制敌手段……
  一见易香竹默无声响,任霜白以为人家尚在生气,赶紧再度致歉:
  “随口说笑,并非有意讽喻姑娘,失礼之处,千祈包涵则个。”
  叹口气,易香竹道:
  “你误会了,我哪来这么大的肝火?我只是在想,像‘盘哨’那类东西,虽乃奇技精巧之属,到底对你应敌的影响太大,搞不好就会栽在上面……这东西是我曾大叔搬弄出来的,别看他外表土气,实则心思极细,花样不少,能想些人们想不到的鬼点子,万一以后你们遭遇,还不知道他又将要弄山什么把戏来!”
  任霜白感激的道:
  “假如碰上了,我自当越发戒惕谨慎,步步小心;易姑娘,承你百般为我设想,我没有别的回报,只有加意维护老命,以求他日聚晤了。”
  易香竹苦苦的浮现一抹笑意,她在感叹,生命果真是如此艰辛?哪怕想好好的活下去?还得投注如许心力,要“加意维护”?人活一世,实何其艰难。
  窗外,雪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暗晦沉,可以想见,迟早还是会继续下的。
  “广安镇”。
  离开这个地方也有十年了,这个地方虽不若任霜白故居所在的镇甸那么熟悉,却亦是他往昔经常驻足之处,大致上说,并不陌生。
  眼睛固然看不精确如今的市容,但任霜白由周遭的气氛及惯知的喧闹声,得以体会十年后的“广安镇”?已经繁荣了许多,而街道弄巷却尚无甚变动,他要寻找昔日的“金鸿运”赌档,实在轻而易举。
  这片以“金鸿运”为名的场子,十年以前在当地便享有极大名声,十年之后,更是越做越发了,不但扩建场地,倍增睹具,又在对街附设下酒偻,于呼雉喝芦之际再佐以佳肴醇酪,赌客们左右逄源,安不趋之若鹜,晕淘淘的将大把金子银子往台面上押注?
  於是,“金鸿运”真他娘的是“金鸿运”了。
  千年前田渭的那桩公案,似乎早已被人淡忘,至少,“金鸿运”上下里外的人们是早已不复记忆了,好像昔年流的血应该白流,死的人也应该白死,不见喊冤者,便没有冤曲的事;“金鸿运”依然是“金鸿运”,越见发达与大吉大利!
  然而,喊冤的人终于来了,不错是迟了十年才来,但总比永远不来要好,更何况,这喊冤的人不止是喊冤,他要复仇,要雪恨,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金鸿运”三个闪耀的金字衬托在黑漆发亮的大木匾上,木匾正悬于门楣上端;进了门是一间敞厅,厅里除了摆设有成套的酸枝桌椅之外,也大大方方的置放了几张睹台,穿过敞厅,则为花园,花园的情调不恶,有假山、棚榭、水池,出了花园的月洞门,便看见造型不一、各自独立的幢幢楼阁,楼阁问有细白碎石铺砌而成的小道相连,周遭遍植花卉林木,景色颇为幽雅;冬日时令,已可想见其蓊郎荫浓及五彩缤纷之风情,若至春夏之间,其旷达怡人,清爽香馥的环境应更无庸言;赌钱的人素称大爷,侍候得大爷舒坦,在官感享受之余,还怕不个个顾其所有?
  任霜白抵达“金鸿运”门前的辰光,是乍后时分,这个时间,是赌场生意最清淡的空当,没什么客人,便有几个在睹的也是闹赌小睹,连场子里的执事者都懒洋洋的显得不甚带劲。
  为感受到睹场里的布局与气氛,任霜白用心灵观察,以听觉与嗅觉来辨认,他十分清楚他现在置身於何处,以及,这地方大概的形势、格局和四周状况。
  一个身着青绸长衫的瘦削中年人迎了上来,他先打量了任霜白几眼,才用不怎么热切的语气招呼道:
  “这位客官眼生得紧,想不常来玩吧?”
  任霜白闲闲的道:
  “自贵宝号开张发财以来,我这是第二次到。”
  “哦”了一声,中年人物越发不起劲了:
  “难怪不识尊驾,我们场子是老字号,十好几年啦……”
  任霜白道:
  “请问你是?”
  中年人双袖一拢,皮笑肉不笑的道:
  “我姓胡,胡三泰,是这里的前厅管事,专门负责接待各位贵客;你这位,有兴趣赌哪一样玩意?”
  任霜白道:
  “你们都有哪些玩法?”
  胡三泰顺口溜道:
  “牌九、单双、大小、骰子、摇宝、押花……应有尽有,我们说不出而你能说得出的名堂也可照赌,聚伙下注或庄、客对赌都行,客官,全随你的高兴哪。”
  点点头,任霜白道:
  “有没有定规,最小要下多少注?”
  胡三泰瞅着任霜白的寒伧外貌,早就起了轻藐之心,他扬着一双疏淡细眉道:
  “至少—两银子,若只有制钱铜板,便请贵客自己留着用吧。”
  任霜白假装不懂对方的暗讽之意,仍然笑吟吟的道:
  “要一两银子?还好,我差堪玩得起。”
  胡三泰干笑道:
  “官爷待玩哪一种?尚请示下,以便引领上台!”
  任霜白摆摆手,道;
  “现在不忙,辰光还早着,我想四处逛逛瞧瞧,听说你们这‘金鸿运’的派场可大着呢,左近几百里地头之内,找不出第二家有这大规模的场子……”
  胡三泰得意洋洋的道:
  “这话倒是不假,凭我们场子的气派、局面、陈设、财力,嘿嘿,休说方圆数百里没得第二家,便省城京都怕也少见……”
  任霜白道:
  “所以我想先行瞻仰瞻仰。”
  胡三泰无所谓的道:
  “客官请便,我有事在身,不能奉陪——哦,对了,客官若是兴头来了,掌灯时分这里就开始热闹,台面上输赢亦相当刺激过瘾,客官大可试试手气。”
  任霜白唯唯喏喏,忽似随意问道:
  “你们的老板,还是崔剥皮崔颂德?”
  眼珠子—翻,胡二泰不悦的道:
  “客官,崔老爷子岂是你这么称呼得的?连名带姓加浑号一起串上了?”
  任霜白赶紧致歉:
  “对不住?对不住,我是脱口而出,决无不敬之意……”
  哼了哼,胡二泰稍稍平和了些:
  “如今我们崔老爷子不大管事了,老人家同敖老爷子自有享清福的去处,眼下当家的是老爷子大少爷崔云,怎么着?你认识他们爷俩?”
  任霜白笑道,
  “我算老几?怎会认得崔老爷子爷俩这等光头净面的人物?”
  胡三泰摸摸下巴,道:
  “说得也是。”
  任霜白紧接着道:
  “方才你口中的‘敖老爷子’,名讳可叫敖长青?‘奇灵童’敖长青?”
  胡三泰急了,伸手拉了任霜白一把:
  “这位客官,你八成是由外地来的吧?不然怎会如此口无遮拦,一点行情都不知晓?在这里连名带姓称呼崔老爷子已属大不敬,直呼敖老爷子名号更为天大忌讳,地头上莫说别人,既使我们崔老爷子,也对敖老爷子敬畏三分,不敢拂逆,客官你说话千万小心,要不然?怕就招祸上身了……”
  任霜白目光阴冷,喃喃自语:
  “十年下来,这两个东西倒越发成气候了……”
  没听清楚任霜白的话,胡三泰问道:
  “你在说什么,客官?”
  任霜白淡淡的道:
  “没说什么,胡管事,崔云崔大少此刻可在?”
  胡三泰看了任霜白一眼,形色有几分揶揄:
  “大少爷这个时候怎么会来?甚且他根本就不常来,用不着嘛,场子里的事各司其责,层层节制,规矩早定妥当,根本无须他躬亲过问!”
  说到这里,他不禁起了狐疑:
  “这位客官,你是来赌钱的,怎么对我们场子里的人事如此关注?该不是另有所图吧?”
  任霜白打着哈哈道:
  “你过虑了,胡管事,另有所图?我会有什么可图?只因久未来此,不知贵宝号的东主是否仍为当年故旧,顺便问问而已,并无他意。”
  胡三泰将信将疑的道:
  “客官?来这里是试手气寻开心的,我奉劝客官求个尽兴就好,切莫节外生枝?惹事生非,须知干我们这一行的可都不是泛泛之辈?没有点担当背景岂能端得起这碗饭?你自己合计着吧。”
  任霜白连声道:
  “多承指点多承指点,我自当谨慎本份。”
  胡三泰想说什么,又闭口不言,管自蹩到一边去了,不过,两只跟睛却不停向任霜白身上溜梭窥视,显然不大放心。
  在敞厅中转了一圈,任霜白来到一面赌台之前,这一摊正巧是掷骨骰赌大小的台子,由赌档派出的“作手”主持,与赌客轮流掷骰于桌上一只白瓷青花大碗中,以点数多少比输赢;这座台面眼下只有一个胖子客人,聚精会神的同“作手”在相互比掷,看情形,双方都没什么大起落。
  任霜白往台边一站,那位黄皮寡瘦、脸有病容的“作手”已有了言语:
  “怎么赌法,客官?”
  任霜白有些不解的道:
  “什么怎么赌法?不是以骰子比大小、定输赢么?”
  那“作手”望了望任霜白,耐着性子道:
  “客官约摸不大常赌,是生手,我的意思是,客官你要和别的客人连注呢、或是与庄家对赌?另外,赌注要不要加码?还是从底限一两银子开始?”
  任霜白笑道:
  “原来赌档里还有这么多规矩,没有点记性,真能把人搅混了。”
  “作手”催促道:
  “客官待怎么赌?赌注多少?”
  任霜白忽然语调一变,硬梆梆的道:
  “我不喜欢你们场子订的烂规矩,我要‘通吃’,你们就得‘通赔’!”
  呆了呆,“作手”惊疑不定的道:
  “客官,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一翻手,任霜白先把桌面上那只供掷骰子用的白瓷青花大碗扫落地下,再一翻手,清脆沉重的一记耳光已掴到“作手”的脸颊上;瓷碗的散碎声夹杂着巴掌的击肉声,顿时震憾了敞厅内的每一个人!
  这一己耳光,直把那“作手”打出三步,背脊倒撞上后面的一扇绢彩图绘的屏风,屏风“哗啦啦”倾翻,“作手”已经是满嘴鲜血,一边脸颊也发酵似的肿胀起来!
  任霜白顺势抬脚,足尖挑处,偌大一张赌台飞掀丈外,唏哩哗啦跌成四分五裂。
  须灾之间,敞厅里“金鸿运”的几个执事人员全愣在当地,个个尚摸不着头脑,任霜白趁此空隙,抢步向前,抡臂踢腿之余,一套华贵的酸枝套铺朱红锦垫的桌椅亦砸得支离破碎,他猛然转身,另只长几掷出,“劈砰”一家伙连那扇雕花格子窗也撞为稀烂!
  直到此刻,“金鸿运”的执事们才回过神来,倏而惊悟这不是捣场子来了么?多少年来“金鸿运”已不曾发生过这种情形,吃惯太平饭的他们,竟连提防“扰场”的警惕性都疏怠啦。
  首先有反应的便是那胡三泰,他吆喝一声,扑向任霜白,嘴里大声嚷叫:
  “你他娘的你,果然是你在找碴,我早就看你不地道,这下你的麻烦大了!”
  任霜白等他挨近,虚虚—晃,抖掌又是一记耳光,打得这胡三泰鬼叫连声,身子倒旋,差点跌了个大马趴!
  于是,其余的三四名执事叱喝不绝,纷纷冲了上来,凶神恶煞般欲待靠着人多逞暴——任霜白脚步轻滑,双掌起落如风,一阵掴颊声随即串接密响,三四名执事瞬息里业已滚撞成一团!
  那胡三泰手捂红肿的脸腮,挣扎着勉强撑立,口齿不清的嘶喊:
  “来人呀……快来人呀……有人掀场子、拆招牌来啦,伙计们还不把他圈住?”
  这辰光,任霜白反而静止下来,他双手拢在衣袖内,好整以暇的靠墙站住,目光四巡,仿佛正在欣赏他自己的一番杰作。
  四下滚跌的赌场伙计们各自鼻青脸肿的爬将起来,却只敢直着喉咙帮腔呐喊,没有—个有胆子往前凑上半步。
  胡三泰手指任霜白,跺足叫骂:
  “你这不开眼的东西?你是吃了狼心豹子胆啦,也不打听打听‘金鸿运’是谁的物业?谁在当家?居然敢登门生事,砸场伤人!我告诉你,你的娄子捅大了,便拿十条命来顶也顶不上!”
  任霜白笑容可掬的道:
  “胡管事,且请稍安勿躁,暂息雷霆;我知道这是谁的物业,亦明白是谁在当家,我之所以如此施为,自有我的道理,这段过节,与你无关,你最好置身事外,只等那当事者出头了结就行。”
  胡三泰朝地下“呸”声吐了—口血水,气冲牛斗:
  “娘的个皮,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你配和‘金鸿运’作对?这分明是藉机讹诈、蓄意勒索,怕只怕你打错了算盘,找错了对象,主意出到‘金鸿运’头上,你他娘是瞎了狗眼!”
  任霜白不以为意的道:
  “在我有更进一步的行动之前,胡管事,你最好赶快把那当事人,也就是你们的太上东家崔颂德叫来,否则,一朝惹我性起,放把火烧光这片害死人的‘金鸿运’,你可当得起责任?”
  胡三泰张口结舌了半晌,才瞪着眼道:
  “什么!你是说,你和我们崔老爷子有过节?就凭你?你怎么配和老爷子搭辄?”
  任霜白冷声道:
  “人与人之间,总有许多难以解释和意想不到的际遇,没有什么配不配的问题;胡管事,那是长久以前的事了,你不明白,你也不须明白,只要把崔剥皮找来,你就算尽你的本份了!”
  又吐了一口血水,胡三泰恶狠狠的道:
  “早就有人通报去了,你不用张狂,有种的也别跑,且等着瞧!”
  任霜白道:
  “我不会跑,胡三泰,我来这里砸你们的场子?原不是为砸了就跑而来。”
  一挥手,胡三泰大叫:
  “伙计们,堵住他,娘的,我就不信护场的兄弟一到这小子不破胆!”
  几名赌场执事你看我、我望你,推挤了一下,总算趑趑趄趄的朝前凑近数步,差堪象征性的“堵住”任霜白了。
  一阵杂沓的步履声从敞厅门外传来,十几条彪形大汉随即涌现眼前;这十几条牛高马大的汉子俱手持兵器,来势汹汹,气焰好不慑人。
  胡三泰一见来人,忙不迭三脚并做两步急迎上去,手捂腮帮子一声惨笑:
  “柴头儿,你老可来了,咱们这里叫人拆摊子啦,我和几个伙计遮拦不住,也吃那泼皮打成了这般模样,柴头儿,你老好歹给大家做个主吧;喏,就是那个靠墙站的东西……”
  被称呼为“柴头儿”的汉子,年纪约摸五十上下,头发黑白斑杂,脸膛宽阔泛紫,穿一领倒翻老羊皮里子的扎腰长袍,颇显几分威武;他闻言之余,先一挥手把胡三泰支到旁边,又环目示意身后各人占据位置,眨眼间,已将任霜白围住。
  哈着腰矮了半截的胡三泰赶紧开腔:
  “可千万不能小看了这厮,柴头儿,我们四五个人犹经不起他一只手折腾,几巴掌下来,倒掀翻了一地,你老得小心点!”
  瞪了胡三泰一眼,柴头儿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对胡三泰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言论,大大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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