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马俱乐部 第八章 最后的杀戮

  “没人应门?”
  “没有。”
  “糟了,那他一定是死了。”
  ——M.黎布兰《阿塞钮?鲁宾》
  做这一行,科尔索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所带来的不便:从前在交通不发达、资讯还不畅通的时代,学者们往往以讹传讹地记载着一些未经实地考证过的东西。如此一来,一个错误或一个断章取义的叙述就这么流传了好几代,直到有人在偶然间发现了真相,事实才水落石出。这部《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就是这样。除了符合图书馆里的基本资料以外,最详尽的介绍也仅只简述了那九幅图,没有任何的细节描述。关于第二幅画,所有的记载都是:一个年老的智者或隐士,手里拿着两把钥匙站在门前,但没人去注意究竟是他的哪一只手拿着……这样的细节。现在,科尔索发现答案了,在第一号中,是左手;而在第二号中,是右手。
  至于在第三号中究竟如何,目前还无法考证。科尔索在寂园里忙到傍晚,就着微弱的烛光,不停地写下笔记,一次又一次地对照两本书。他一幅幅地研究那些版画,证实了他的假设,也出现了更多的证明。最后看看自己的战绩,笔记本上满是他整理出来的图表。第一号和第二号书共有五幅画不一样。除了第二幅画里老人拿钥匙的手不一样,第四幅画的迷宫则一个有出口,一个没出口;第五幅画里死神拿的沙漏一个沙子在上,一个则在下;第七幅画里的棋盘,巴罗?波哈那本书是白的,法贾的这本书则是黑的;至于第八幅画,正要砍杀少女头的刽子手头上,一个有像是复仇天使的光环,另一个则没有。
  他还用放大镜发现了更多意想不到的细节。藏在版画中的作者签名泄露出更细微的秘密。两本书所有的版画者(sculptor,‘s’)签名都是A.T.——亚力斯?托嘉的名字缩写。至于原创画家(inventor,‘i’)的签名则有的是A.T.,有的是L.F.——之前瑟尼萨兄弟跟他提过这名字。这表示这印刷者自己雕刻了所有的版画,但其中有些书是他临摹别人的作品。也就是说,这不是伪造的再版书,而是同时代的作品,而且是亚力斯?托嘉的精心杰作。他自己刻意在这几部作品中做了手脚,其中不是自己原创的画,还郑重地刻上了原创者的名字缩写L.F.。他对行刑的刽子手招供说世上仅存“一本”,或许暗指集合了三本书后才能推论出的惟一“一种”版本。这些秘密也都跟着他埋进火场里了。
  科尔索用最古老的方式,将两书的异同列成一张表来对照。
  至于版画者,A.T.(亚力斯?托嘉)或L.F.(无名氏或Lucifer‘撒旦别名’?)的签名比较如下:这是个奇怪的谜题,但科尔索总算是查出了一点眉目,这些一定就是揭开谜底的关键。他慢慢站起身来,怕这些线索就这么在他眼前消失,然而他却像个充满自信的猎人般笃定,相信最后一定能从一片茫然无知中查出真相。
  手、出口、沙子、棋盘和光环。
  他向窗外看了一眼,肮脏的窗玻璃映着一根树枝和一片仍不忍离去的红霞。
  第一号与第二号,第二、四、五、七、八幅版画的相异处。
  他得去一趟巴黎,第三号在那里,谜底也许也在那里。但他还有件急事要办,巴罗?波哈表示得很清楚,要不择手段地得到第二号与第三号。该是他好好地思索拿到书的别种办法了。当然了,该用对巴罗?波哈或对他自己来说,最保险又最迅速、秘密又无伤大雅的办法。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找了一个合适的电话号码。这是阿米卡?宝多最能胜任的工作。
  一根蜡烛烧尽了,在一串螺旋状的烟雾中熄灭。房里的某处传来一阵小提琴的乐音,科尔索从齿间发出干笑声,他倾身就着烛火来点烟,烛火造成的光影在他脸上舞动着。然后他站起身来,倾听着。那音乐听起来就像是滑过空荡荡的家里的声声叹息,滑过阴暗的书架,蒙尘、受虫蛀的残余家具,布满蜘蛛网的彩绘天花板,壁上的阴影,脚步的回音,已逝的声响。而窗外,在铁锈的窗栏外,可见两尊女人的雕像,一尊在夜里睁着眼,另一个已被藤蔓遮住了脸庞,它们静止不动地凝神倾听,就像被锁在虚无中的已逝的时光一样静谧。法贾正试图以提琴声骗走那些他已失去的书的幽灵。
  *
  他徒步走回山下的小镇,手藏在大衣口袋里,领子拉到耳边,沿着荒芜的马路边走了20分钟。那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科尔索走进树木围成的黑色拱顶下的大片幽暗之中。在绝对的寂静里,只有他的鞋子踩在排水沟旁砾石上的嘎吱声和在排水沟底下,藏匿在阴暗中的岩蔷薇和长春藤之间的小小水流声。
  一辆车从后面越过他,科尔索看到了自己的剪影,如巨大的幽灵般蜿蜒在树干上。当再度被黑暗所包围,他吐出了一口气,才又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他不是个容易受惊吓的人,但自从在拖雷多的小巷中发生意外以后,每次有车子从背后经过时总是让他心惊胆跳。
  也许正因为如此,当下一辆车的车灯停在他身边时,他警觉地转过身,下意识地把帆布袋从左肩移到右肩,手还插进口袋握着钥匙,准备要是有人太接近就用这个当作武器挖掉他的眼睛。然而,这场景看来是很宁静的,一个既大又黑的金属物的侧影,看来是辆小轿车,车里的仪表板仅微微地映出驾驶人的侧影,一个男人以和蔼又有教养的语气问道:
  “晚安……”他的口音难辨,既非葡萄牙口音,亦非西班牙口音,“可以借个火吗?”
  这可能是真的,却也可能是个借口,他无从查起。但也不能只因人家借个火点烟,立刻拔腿就跑或掏出武器自卫。于是,科尔索放开钥匙,拿出一盒火柴,点了其中的一根,还用手围住以防止火熄灭。
  “谢谢!”
  这时,他看到了对方脸上的刀疤,既旧又大的一个疤,从太阳穴直下左脸颊的中间。在对方倾身点着基督山牌的雪茄时,科尔索有充分的时间认出他那黝黑的皮肤以及那双在暗影中定定地盯着他看的深色眼眸。火柴在科尔索的指间熄灭了,黑暗像张面具似的落在这陌生人的脸上。车里又只见由仪表板微微映出的驾驶人侧影。
  “你他妈的究竟是什么人?”
  这听来当然不怎么庄重。无论如何,已经太晚了,他的疑问就这样在车子引擎的加速声中被遗留在空气中。那辆车的两个红色车灯往路的尽头疾驶,仅仅在带状的黑色柏油路上,留下了一闪即逝的痕迹。它在一个转弯前还闪了一下红色的刹车灯,接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未曾出现过一般。
  猎书人还呆站在路旁的排水沟边,尝试着整理思绪:马德里,泰耶菲寡妇的门前;托雷多,拜访巴罗?波哈时;然后是这里,辛特拉,从法贾家出来以后。还有大仲马的手稿,一个著名的编辑在自己的家里上吊,一个和自己的神秘实用手册一起被活活烧死的印刷者……而这个阴魂不散的罗史伏尔,就像个影子般地跟着他,一位17世纪冒险故事中的人物化身成一位身着制服、开着高级房车的司机,曾蓄意开车撞他并几度私闯民宅。爱抽基督山牌的雪茄,而且,还是个不自己带火的瘾君子。
  他低声骂着脏话。他真想拿本完好的珍稀古版书,打在设计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者的脸上。
  *
  他刚到达旅馆,就马上打了好几个电话。第一个是笔记本上的一个位于里斯本的号码,算他走运,阿米卡?宝多在家。和他那听来情绪不太好的太太讲了几句话后,通过黑色的话筒,听到对方家里开得超大声的电视声音、小孩子尖锐的哭泣声和大人吵架的声音。宝多终于接起话筒,他们相约在一个半小时后见面,这是他从50公里外赶来辛特拉得花的时间。接着,科尔索看着手表,打了一个国际电话给巴罗?波哈,但他不在托雷多的家中。科尔索在答录机里留了言,又打一个电话到马德里给拉邦弟。他也不在。于是科尔索把帆布袋藏在衣橱中,出了房门去喝一杯。
  他刚推开旅馆中小酒吧的门,一眼就瞧见那个女孩。没错,极短的头发,兼具中性之美,古铜色的肌肤让人仿佛置身酷热的夏至。她正坐在沙发上,就着台灯看书,伸长了细长的腿,交叠着跨在前座上,光着脚,一件棉质衬衫配上牛仔裤,肩上披着一件灰色羊毛衫。科尔索怔了一会儿,手停在门环上,一种荒谬的感觉捶打着他的脑袋。不知是巧合或蓄意的安排,这情况实在太诡异了。
  虽然觉得不可置信,他还是向着那女孩走过去。在几乎已走到她的身边时,她才从书上抬起头,用那双绿眼珠盯着他,清澈又深邃的眸子,令他回想起在火车上相遇时的感觉。他停住脚步,不知该怎么开口,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生怕自己会跌进那泓澄澈的碧绿湖水中。
  “你没说你会来辛特拉。”
  “你也没说啊!”
  她以一个平静的笑容来回答,不觉得突兀,也不觉得惊讶。看来像是很高兴遇到他。
  “你来这里做什么?”科尔索问。
  她放下跨在沙发上的腿,做了一个手势,请科尔索坐下。但那猎人仍保持着站姿。
  “旅行,”女孩说,一面给他看看自己手上的一本书。不是火车上看的那本,而是查理?玛度林的《流浪者梅莫》。“还有看看书,偶尔还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巧遇。”
  “意想不到的巧遇。”科尔索像个回音般地重复着。
  不论是否纯属巧合,他在同一个晚上已经巧遇太多人了,心里总觉得她在旅馆里的出现和罗史伏尔在公路上的出现有什么关联,线索盘根错节,却连一点头绪都没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看向何方。
  “你不坐下吗?”
  他坐了下来,模糊地感到不安。女孩合上书,带着好奇心望着他。
  “您看来不像观光客。”她说。
  “我不是。”
  “你是在工作吗?”
  “对。”
  “在辛特拉这样的地方,不论是什么工作,一定很有趣的。”
  科尔索用手指推推眼镜,心想,只差没这样了。在这种情况之下,还得受人询问折磨,即使问话的人是个年轻的美女。也许关键即在此,她是如此地年轻以至于不像带有威胁性;但也许这正是危险之所在。他拾起女孩放在桌上的书,翻了一下。是一本英文版的书,有几段文字还用铅笔画了线。他读了其中几行。
  “你喜欢推理小说?”
  “我只是喜欢看书,或者只是摸着书,”她微微地歪着头,灯光在她裸露的颈项上以透视画法描绘着光影,“每次旅行的时候,我都会随身带着好几本书。”
  “你经常旅行吗?”
  “是啊,几世纪以来一直是如此。”
  科尔索听了这答案,便歪了嘴。她说这话的口气是很正经的,蹙着眉,像在讲一件很严肃的事似的。
  “我还以为你是学生呢!”
  “有时候是。”
  科尔索放下那本《流浪者梅莫》。
  “你真是个神秘的女孩。你几岁了?18岁,19岁?有时候,你的表情看来比外表的年纪更大一点。”
  “也许我是真的更老呢!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举止中,透露出他活过的岁数和读过的书。你自己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我怎么了?”
  “你从没看过自己的笑容吗?像个老兵一样。”
  他不自在地在沙发里动了一下。
  “我不知道老兵是怎么个笑法?”
  “这我可清楚了!”女孩的眼神变得哀愁,沉浸在她自己的回忆里,“我曾认识上万名想要寻找海洋的一群士兵。”
  “真的吗?这是你从书上看来的,还是真实生活中的事?”
  “你说呢?”她盯着他看,接着说,“你看来像个聪明人,科尔索先生。”
  她站起来,拾起书和鞋子。她的眼睛重现光彩,那双眼眸闪烁着一种令猎书人感到熟悉的光芒。
  “也许,我们还会再碰面。”她说了这话便走了。
  科尔索对这话没有丝毫疑问。只是,他并不十分确定自己是否希望如此。他也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想这问题,女孩才刚出去,便和宝多擦身而过。
  刚进门的人又矮又胖,皮肤黝黑,像是刚上了蜡一般,留着两撇用小剪刀修剪得整齐浓密的胡子。他曾是个十分廉洁的好警察,即使得养妻子、五个孩子和一个老是躲起来偷抽烟的退休老父,也不曾因此而在职务上贪污过什么钱。他的太太是个黑白混血儿,是在莫桑比克独立时跟着他来的。当时的宝多还是伞兵部队里的士官长,曾受勋,无足轻重,却又十分勇敢。科尔索在他们的几次合作中曾见过他太太,疲乏的双眼、硕大又下垂的胸部,穿着破旧的拖鞋,用红头巾包着头发,站在前廊上,满屋子是婴儿肮脏的臭味和菜汤的气味。
  那警察进了门,和女孩擦身而过时瞄了她一眼,然后走过来一屁股坐在科尔索对面。他像是刚从里斯本徒步跑来似地喘着气。
  “那女孩是谁呀?”
  “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科尔索回答,“是个西班牙女孩,观光客。”
  宝多点点头,放了心,在裤管上抹干汗湿的双手。他老是有这样的习惯。他很会流汗,衬衫领子周围和皮肤接触的部分总是黑黑的一圈。
  “我有困难。”科尔索说。
  那葡萄牙人的微笑让他看来更胖了点。他的表情像在说:“只要你我两人继续合作无间,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相信我们两人能一起解决这问题。”他回答道。
  现在该轮到科尔索笑了。他是在四年前,为了一桩失窃的书籍流落到拉德拉拍卖会地摊上的丑闻而认识宝多的。当时科尔索受托来到里斯本,为古书做鉴定的工作,而宝多则逮捕了一些人。然后,在运送书籍物归原主的路上,某些珍稀的书不明所以地永远消失了。为了庆祝他俩友谊的开端,他们相偕到高地区的小酒店里买醉。那伞兵部队的士官长喃喃地回忆当年,对科尔索详述他如何差点在格隆萨战役里丢了小命。最后,两人在圣路西亚的瞭望台上,扯开叫喉咙高声地唱着“Grandolavilamorena”,看着脚下月光照耀中的阿法玛区,广阔的泰迦河在背景里闪烁,像条银色的床单。其上充满了点点船只的黑影,缓慢地滑向贝伦塔和大西洋中。
  侍者为宝多端来咖啡,科尔索等服务生离开后才又继续说:
  “是关于一本书。”
  这位警察向小矮桌倾了身,在咖啡里放糖。
  “向来都是跟书有关。”他严肃地同意。
  “这本书可是非常特别。”
  “哪一次又不是了呢?”
  科尔索又笑了起来,金属般尖锐的笑。
  “书的主人不想卖。”
  “真糟糕!”宝多把嘴凑近咖啡,满心喜悦地品尝着,“物品的交易是好事,货品来来去去地流通着,财富就能从中滚滚而来了,尤其是对那些中间商来说。”他把咖啡杯放下,又在裤管上擦了擦手,“货品是该流通的,这是市场的法则,也是生命的法则。拒绝贩卖应该被禁止,那简直就是种犯罪。”
  “我同意。”科尔索说,“你应该在这方面做一些努力的。”
  宝多往沙发里靠,看着对方,安静地等着科尔索的谈话要点。在莫桑比克的某场激烈战役中,他曾经在夜里的丛林中奔跑了十公里,一路上背着一个垂死的中尉。天快亮时,他感觉到了中尉已死,却不想放下他,而继续背着尸体跑回基地。那个中尉很年轻,他认为他的母亲一定想把他埋在葡萄牙的家乡。他也因此受勋表扬。现在,他的孩子们就老是在家里拿他的那个生锈的勋章来玩。
  “你认识维克?法贾这号人物吗?”
  警察点点头。
  “法贾家庭是个望族。”他解释道,“很古老的一个望族。以前的影响力很大,现在已经没有了。”
  科尔索把一个封好的信封推给他。
  “这里面有你需要的所有资料:主人、书和地点。”
  “我知道那幢别墅的地点,”宝多舔舔上唇,润湿胡子,“把好书藏在那儿真是太大意了。那样的别墅,任何人都能轻易地出入。”他悲哀地看着科尔索,像是真的为法贾的不小心感到十分惋惜,“我想到了!住在洽多那个还欠我人情。”
  科尔索拍拍身上想像中的灰尘。这不关他的事。至少,这些过程与他无关。
  “在我离这儿远些时,再下手吧。”
  “你放心,你会拿到那本书的;法贾先生也不会受到多余的打扰,顶多是破了一片玻璃,我做事一向是干净利落的。至于酬金……”
  科尔索指指宝多拿在手里还未开启的信封。
  “那里面有四分之一的酬劳作为订金。剩下的,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
  “没问题,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的头班飞机。我到了巴黎以后,再和你联络。”宝多准备站起身,科尔索作势请他等一会儿,“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大概一百八十几公分高,留胡子,脸上有个刀疤。黑发,黑眼,很削瘦。不是西班牙人,也不是葡萄牙人。今晚在这里出现过。”
  “是个危险人物?”
  “我不确定,但他从马德里一路跟踪我到这儿来了。”
  警察在信封的背面记下这些特征。
  “这和我们的生意有关吗?”
  “我想是。但是,我没有任何线索。”
  “我会尽力去查。我在辛特拉的警局里有朋友,我也会到里斯本的警政中心去查档案。”
  他已经站起身,把信封藏进外套的内装里。科尔索瞥见他衣服里一把左轮枪托,在他的左胳肢窝底下。
  “你不留下来多喝两杯吗?”
  宝多叹口气,摇摇头说:
  “我很想,但是我的三个小家伙都染上麻疹了,他们一个个互相传染的。这几个小混蛋。”
  他带着疲倦的语气,笑着这么说。在科尔索的世界里,所有的英雄都是永远处于疲倦的状态中。
  他们一起出了旅馆大门,走到宝多停车的地方,那是一辆老Cirtroen车种。他们握手时,科尔索重新回到关于法贾的话题上。
  “千万别太打扰法贾……这只能是个小小的偷窃事件。”
  警察发动车子引擎,开了车灯,从车窗里带着责备的眼神看看他,看来有点受到冒犯,说:
  “拜托!对我们这么专业的人来说,这真是废话。”
  *
  宝多走了之后,科尔索回房里去整理自己的笔记。他把《幽暗王国的九扇门》摊在枕头上,加上满床的纸,就这样工作到深夜。他觉得筋疲力尽,正想去洗个热水澡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巴罗?波哈打来的,他问起法贾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科尔索简略地告诉他大致的状况,包括他在九幅版画中发现的五个不同处。
  “对了,”科尔索又说,“我们这朋友可不想卖呢!”
  话筒的另一头是一片沉默。书商陷入沉思当中,让人猜不出他想的是关于版画的新发现还是法贾不卖的问题。当他再度出击,语调显得非常谨慎:
  “这是预料中的事,”他说,“……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吗?”
  “应该有办法。”
  另一头重新陷入沉默。五分钟,科尔索看着表面计时。
  “那我就把这件事交在你手上了。”
  然后他们就没再说什么重要的事了。科尔索省略了自己和宝多曾有过的谈话,反正巴罗?波哈对于他该怎么去“解决”问题也没显出任何兴趣。巴罗?波哈只问他需不需要更多钱,他拒绝了。两人相约等他到了巴黎以后再联络。
  科尔索接着拨了拉邦弟的号码,却仍然没有回应。他把那本黑色封皮、封面上有五角形标志的书以及笔记资料收进袋里,那些蓝色的大仲马手稿仍躺在袋里。把书都收好以后,他把帆布袋藏在床下,用它的绳子绑住一只床脚。这么一来,即使他睡得再沉,任谁也不能在不把他吵醒的情况下夺走它。“真是个麻烦的行李……”他边走到浴室去开热水,边这么自言自语着,“而且,不知怎么搞的,还是个会带来危险的行李……”
  刷完牙以后,他脱了衣服,准备冲个澡。当衣服从他脚边落下时,被水蒸气弄得模糊不清的镜子里,映照出了他那瘦削的饿狼般的影像。一阵心痛的感觉又莫名地传来,来自遥远的过去,让他的意识再度沉浸在一阵遥远的、痛苦的浪潮中,就像一条在他的肉体和心灵中颤动不已的绳索。妮可。每当他解下自己的皮带时,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她每次都坚持亲手为他宽衣解带,就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一样。闭上眼,她又出现在他眼前,坐在床沿上,长裤无声无息地滑落,接着慢吞吞地拨下他的内裤,带着甜蜜又狡猾的微笑,慢慢品尝那时刻。“放松点嘛,路卡斯。”有一次,她偷拍了他一张照片,他趴着睡熟了,眉间挤出一条直纹,脸颊由于满脸的胡碴显得凹陷,他那张半开的嘴露出像在苦笑的表情,照片中的他看来完全就像一只在雪地中为求生存而疲惫不堪的野狼。他在被妮可当作暗房的浴室中泡着显影剂的小盆里发现那张照片时,一点也不高兴。他把照片连同底片撕得粉碎,而她,从来也没说过什么。
  他站在莲蓬头底下,热水灼烫皮肤,他咬紧牙关,肌肉抽搐着,任凭水沿着脸颊滑落,烧痛他的眼皮。在令人窒息的热气和孤寂的折磨下,他忍住想狂叫的冲动。在那历时四年一个月又十二天的日子里,每次做完爱,妮可必定跟在他身后入浴。她会以时间永远用不完似的态度慢慢替他抹肥皂。然后,从背后抱住他,像个在雨中迷失了方向的孩子般。“总有一天,我会在还无法完全了解你之前,就离开了你。你将会记得我的眼神、我无言的抗议、我在噩梦中的喘息声。那些由于你无法承诺而做的噩梦。我走了以后,你会永远记得这些的。”
  他的头靠在白色的磁砖上,在这个不缺水的沙漠中,让他深深地忆起某种形式的地狱。不论是在她之前或之后,再也没有人为他抹肥皂了。从来没有。
  出了浴室,拿了《圣赫勒拿岛手记》钻进被窝里,只看了不到两行字:
  回到战场上,皇帝继续说:“西班牙人民表现出充满民族荣誉的精神。”
  他对这句两百年前出自拿破仑嘴里的称赞,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想对小时候听到的,不知是自己的父亲还是祖父说的一句话:“只有一件事我们西班牙人比别人做得好:在哥雅的书中出现……”(意指哥雅FrancicodeGoya的名画《1808年5月3日马德里的枪决场》,书中展现出西班牙人在法军的士兵前英勇赴死之悲壮气势)……一个爱荣誉的民族,拿破仑是这么说的。科尔索想到了巴罗?波哈和他的支票簿;还有拉邦弟和那个被他低价搜刮一空的图书馆女主人,那位寡妇;想着妮可的幽灵飘荡的白色沙漠;想着自己,为出价最高的人效劳的职业猎犬。
  他微笑着,脸上也带着绝望和苦楚的表情沉入梦乡。
  *
  他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外灰蒙蒙的晨曦。太早了。当他意识到电话在响时,这才困惑地在床边小几上搜寻闹钟。话筒摔到地上两次之后,才终于顺利地被夹在枕头和他的耳朵之间。
  “喂?”
  “我是你昨晚遇到的朋友,记得吗?……艾琳?艾德勒。我正在旅馆的大厅,我有事与你谈,就是现在。”
  “开什么玩笑?”
  但她早已挂了电话。科尔索低声咒骂着,找到他的眼镜,掀开床单,穿上长裤,充满睡意却又感到惶惑不安。突然,他心中升起一阵惊恐,看了看床下,那帆布袋还在那里,没人碰过。他努力地观察四周,房里一切都很正常,即使发生了什么大事也不是在这里。在门铃响起之前,他还有时间去浴室用热水洗把脸。
  “你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吗?”
  那女孩站在门口,穿着一件蓝外套,肩上背着旅行袋。那双眼珠看来比他记忆中的还要翠绿。
  “早上六点半,”她平静地说着:“我们得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你是疯了吗?”
  “不是。”她不等他请便径直走进房里,还用挑剔的眼光看看四周,说,“我们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我们?”
  “对,你和我。事情变得复杂了。”
  科尔索哼了一声,恼火地说: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好时候。”
  “别傻了!”她皱着鼻子做出夸张的表情。即使她有个小男孩般的年轻外表,她的表情看来倒是既成熟又沉着,“我是说真的。”
  她把他的旅行袋放在凌乱的床上。科尔索拿起旅行袋,把它放回原位,对她指着门:
  “你滚吧!”
  她一动也不动,只是专注地看着他。
  “听着,”那双眼靠得他很近,像液态的冰,在深色的脸庞上发亮,“你知道维克?法贾是谁吧?”
  女孩身后的衣柜门上有一面镜子,科尔索看到了自己的表情:目瞪口呆地完全像个白痴。
  “我当然知道。”他终于说。
  他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仍困惑地眨着眼。女孩耐心地等他回过神来,并不为自己的话所起到的效果得意。
  “他刚才死了。”她说。
  她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这么说,像是用来说“他早上刚喝过咖啡”或“他刚去看了牙医”一般的语气。科尔索深吸了一口气,尝试消化吸收这句话。
  “不可能。我昨晚才和他碰面的,而且他那时明明还好好的。”
  “他现在不好了,他已经不会有任何感觉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科尔索摇摇头,怀疑着,然后转身去找他的烟。一眼瞧见他的杜松子酒,便拿起来灌了一口。酒灌进空腹里,令他寒毛直竖。他在吐出第一口烟之前,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女孩。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早上发生的一切,他需要时间慢慢地接受这个事实。
  “马德里的咖啡厅、火车,昨晚和今天早上,在这里,辛特拉……”他嘴里叼着烟边数着说,“四次的巧遇,太离奇了,不是吗?”
  她不耐烦地摇摇头。
  “我还以为你比较聪明呢!谁说过那些都是巧合?”
  “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喜欢你。”
  科尔索这时已经没心情笑了,只是歪了歪嘴。
  “这真是太荒谬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我想也是,”这是她的结论,“你看来也不像是个万人迷,老是穿着这件旧大衣,还有那副眼镜。”
  “那么……?”
  “你自己随便找个答案吧!什么都好。现在,拜托你快点换好衣服吧!我们得去法贾的家。”
  “我们?”
  “对,就你和我,在警察到达之前。”
  *
  他们推开了那道铁栅门,枯叶在脚底下沙沙作响,就这样穿过两边并排着的残缺不全或空余底座的雕像的小径。走在石阶上,那座古老的日晷在缺乏阳光的铅灰色天空下,仍未标示出任何时间。Postumanecat:最后的女子则会杀人。科尔索又跟着念了一遍。女孩跟着他的视线注意到那行字。
  “这说得一点也没错。”她冷冷地说着,推了推门。门锁着。
  “从后面。”科尔索建议道。
  他们沿着房子的外围绕过一圈,经过了那个小天使石像喷水池,带着空洞眼神缺了手的小天使继续在池子里从嘴里冒出一道流水。那女孩穿着蓝色运动外套,背着旅行袋,走在科尔索的前面。她以令人惊异的沉着步伐走着,抬着头坚定地看着前方,包裹在牛仔裤里的长腿安静又灵巧地移动着。至于科尔索,可不是那么镇静了。他刚控制住满心的疑惧,任由女孩带领,暂缓对她提出许多疑问。现在,他的脑海里只关心自己帆布袋里的《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和法贾的那本。
  他们从连通花园和客厅的玻璃门轻易地进了屋里。天花板上,高抬着手的亚伯拉罕仍在那里守护着地上一排排的古书。屋里看起来像个荒地。
  “法贾人在哪儿?”科尔索问。
  女孩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啊!”
  “你说他死了。”
  “他是死了,没错,”她从橱窗里拿起小提琴瞧了瞧,又看看屋里空洞的四壁和地上的书本,“我只是不晓得他在哪里罢了。”
  “你这是在耍我吗?”
  她用下巴夹着小提琴,试了一下琴音,不满意地将它放回琴匣里。然后才看着科尔索说:
  “信心不坚的人哪!”
  她又心不在焉地微微轻笑了一下,科尔索清楚地感觉到,在她的活泼的外表背后有着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过分成熟。
  突然间,一切事都从他的脑里消失,包括这女孩,所有的奇遇,甚至法贾的死。磨损的地毯上,那原本放在黑魔术与恶魔学的书之间的《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已经消失了。
  “糟了!”他说。
  他连续咒骂着,连忙蹲在书边检查。他那双向来是一眼就能认出目标的鹰眼慌乱地来回扫视,却是遍寻不着。黑色的摩洛哥小羊皮,没有书名,只一个五角形的标志。他决不会看走眼了,世上仅存的三本书中的一本,就这样飞了。
  “可恶!”
  他立刻思索着,宝多的动作不可能这么快,这葡萄牙人还没时间去准备一切呢!女孩好奇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像在她预料之中似的。科尔索站起身来。
  “你究竟是谁?”
  12个小时前,他也对着另一个怪人问过同样的问题。一切都突然变得太复杂了。她面不改色,眼光从科尔索的脸上移到一边,看着地上的书。
  “这不重要,”她回答,“你该问问自己书究竟到哪里去了。”
  “什么书?”
  她看着他,没有回答,他自觉愚蠢至极。
  “你知道得太多了,”他对女孩说,“甚至比我多。”
  她又耸了耸肩,她看着科尔索腕上的表,仿佛这样就能看到时间。
  “你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我一点也不在乎什么时间。”
  “随便你。但是,五个钟头以后,在波特拉机场有一班从里斯本飞往巴黎的班机。我们剩下的时间刚好可以赶到那里。”
  天啊!科尔索打着哆嗦,觉得恐怖。她像个手拿日志、提醒老板一天行程的高效率秘书。他张着嘴还想抗议。她看来是那么稚嫩,还有那眼神……可怕的巫婆。
  “我为什么得现在走?”
  “因为警察可能马上就来了。”
  “我可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女孩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一则老掉牙的笑话。接着她对科尔索挥挥手,说:
  “我会带着烟到牢里去探望你的,只不过,葡萄牙这里没卖你爱抽的那个牌子的烟。”
  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房子来到花园里,科尔索正打算跟在她身后叫住她,却在这个时候,一眼瞥见了壁炉中的东西。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靠过去,也许是为了让一切的大事件合乎常理地慢慢发生。但当他走近那堆灰烬时,只能证实世上仅存的《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如今只剩两本了。第三本的残余部分躺在灰烬中,还在冒着烟。
  *
  他蹲了下来,刻意不去碰任何东西。书皮的毁损情况不太严重,五角形的标志只被烧了一半;内页则几乎全毁了,连烤焦了的内页留白处都几乎不剩,只看得到残缺不全的几个字母了。科尔索把手靠近那灰烬,它还是热的。
  科尔索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没点它。他前一天下午才见过那些木柴。木柴的灰烬都在书的底下,由此可以判断火是一直烧到书上才熄灭的。他还记得当时看到的那堆柴的分量可用来烧四五个钟头,而现在这灰烬的热又表明这火熄灭的时间也是大约四五个钟头以前。也就是说,八到十个钟头前,亦即是昨晚的10点到午夜12点之间,有人点了炉火,后来才把书丢进去。而且这人不懂得把灰烬搅混,好毁灭证据。
  科尔索用几张旧报纸从灰烬里抄起一些残骸。那些书页既僵硬又焦黑,他仔细地观察着,发现书皮和内页是分开来烧掉的。有几页书页还被撕开来帮助燃烧。
  研究完那些残骸,他看了看大厅四周。Virgilio和Agricola都还在当初法贾决定的地方:Deremetalica在毯上和其他的书排在一起,Virgilio则躺在桌上,准备被牺牲献祭。他还记得法贾那时一直喃喃道:“我想我会卖了这本……”书里夹着一张纸,于是他打开书。那是一张收据,还未写上收件人:
  维克?法贾,身份证字号:3554712,户籍所在地:辛特拉科拉雷大道4号寂园。
  兹收到葡币80万,以支付本人卖出之私人收藏Virgilio。威尼斯版,1544年。页数10,587,1c,113幅木板刻画。
  全书完整且保存良好。
  购买人——
  他没看到任何名字或签名,这张收据还未完成。科尔索放下纸,盖上书,走到他昨天下午待过的房间,确认是否有自己留下的任何物证。他拾回自己当天留在烟灰缸里的烟蒂,用报纸包好放进口袋里。他仍然好奇地看了房里一圈,空荡荡的屋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回响着。
  当他经过排在地上的一堆堆书旁时,受到的诱惑让他产生了一股停下来的冲动。眼前的这一大批高档货令他垂涎,但他是个理智谨慎的人,他知道,事情已经出了岔子,这么做只会让事情更复杂而已。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和法贾的收藏道别。
  *
  他从玻璃门走进花园去寻找那女孩,拖着脚踏着地上的枯叶。他看到她坐在面对喷水池的石阶上,四周只有从胖胖的小天使嘴里冒出的水涌入满是浮萍的浅绿色水面上发出的声音。她专注地盯着喷水池,听到邻近的脚步声才抬起了头。
  科尔索放下肩上的帆布袋,坐在她身旁。他点起了一根烟,低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向远处抛掉火柴,面对着女孩说:
  “现在,告诉我一切吧!”
  女孩的视线没离开过水池,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任何的粗鲁或不悦,相反地,她下巴和嘴角的动作看来都那么地甜蜜和专注,像是被科尔索的出现、令人感伤的颓圮花园和水流声莫名地感动了一般。她看来像个疲惫的小女孩。
  “我们该走了。”她用科尔索几乎听不见的细小声音说着,“去巴黎。”
  “告诉我,你和法贾还有这所有事情,究竟有什么关联?”
  她又静静地摇摇头。科尔索吐出一口烟,空气中的湿气让烟雾在眼前多盘旋了一会儿。他看着她。
  “你认识罗史伏尔吗?”
  “罗史伏尔?”
  “不管他叫什么名字。总之,是个皮肤黝黑,脸上有刀疤的人。他昨晚在这附近出现了……”话说到一半,科尔索意识到这话的愚蠢,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无误,“我还跟他说了话呢……”
  那女孩再度摇摇头,双眼仍盯着水池。
  “我不认识。”
  “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来照顾你的。”
  科尔索盯着自己的鞋尖,摩擦冰冷的双手。水的低吟开始让他感到不耐烦,他夹着烟屁股吸了最后一口,差点被烫到,味道苦极了。
  “小女孩,你疯了!”
  将烟蒂往远处抛去,看着烟雾在他眼前消散。
  “而且还疯得很厉害。”他补充说。
  她还是沉默着。最后,他拿出口袋里的杜松子酒,自个儿喝了一大口,也没问她要不要。然后再回头看看她:
  “法贾人在哪儿?”
  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眼光仍专注于遥远的地方。她终于用下巴指了指,说:
  “那里。”
  科尔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水池中,在带着空洞眼神的断臂小天使的水流下,一个不甚清晰的人影漂浮在浮萍和枯死的叶子之间。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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