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马俱乐部 第十四章 默恩的地窖

  那是个不祥的夜晚。
  ——彭森?度特来《罗甘波尔》
  那是个不祥的夜晚,罗亚尔河水势汹涌,暴涨的河水像要把默恩的古老河堤冲溃。天黑之前就开始雷雨交加,间断地伴随着闪电,在被雨水打湿的中古世纪街道上,闪电以Z字型在空中劈啪地响着。
  在默恩惟一的旅馆圣贾克里,透过直通街道的阳台,可以看到一间开着窗、亮着灯光的房间。房里有个金发碧眼的美人,盘着头发,站在镜子前更衣。她拉上裙子的拉链,盖住腰部下的一个小小的百合刺青。她直起身,把手伸到背后扣胸罩,好撑起她那丰满雪白、随着肢体动作抖动的双峰。她脸上带着微笑,注视着镜中的影像,扣起身上的丝质衬衫。无疑地,她自觉十分美丽,或许还正想着待会儿的约会,因为没有人会在晚上11点这个时候如此盛装。此外,或许她那满足又带点残酷的微笑,源自于那份黑色文件夹中的手稿——《安茹产的葡萄酒》。
  一道闪电照亮了窗边的小阳台。在滴着雨水的屋檐下,科尔索最后吸了一口夹在手指问潮湿的烟,拉紧了大衣的领子以遮蔽风雨。又一道闪光,照亮了拉邦弟缺乏生气的脸庞,光影在他脸上交错,头发和胡子都滴着水,像个受难的苦行僧,也像极了受绝望折磨的忧郁的阿托斯。闪电停了一会儿,科尔索想像着,蹲伏在他们身旁的艾琳,在光影下的美丽身影。
  他们是经过千辛万苦一路赶来这里的。
  “再不快点他们就要跑掉了。”拉邦弟喃喃道,他浑身湿透,声音里透着寒气,“我们怎么还不进去呢?”
  科尔索探头再看了一眼。琳娜已经套上了一件毛衣,显得光鲜亮丽,她又从衣橱里拿出一件带风帽的大衣,像化妆舞会穿的一样。她望望四周,踌躇了一会儿,然后穿上那件大衣并拾起床上的手稿。这时,她才注意到敞开的窗户,走过去想关上。
  科尔索上前举手制止了她。这时他感觉到头上似乎有一道闪电打过,闪光映出他淋湿的脸庞,他的身影清楚地映在窗上,张开的手直指着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女人。米莱荻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活像是见了鬼一般。
  *
  科尔索跃过窗台,用手背反甩了她一巴掌,她这才停止了尖叫。她往后倒在床上,手稿在空中飞舞。拉邦弟也出现了,像只淋湿的狗一般地甩着水,准备好为他受伤的自尊心和那张害他破费的克里隆旅馆账单讨债。场面变得有点像是私刑拷打。
  “你们不会是要强奸她吧?”那女孩说。
  她坐在窗台上,仍戴着运动外套的风帽,冷眼旁观这场景。琳娜已经放弃了挣扎,被科尔索压在身上,手和脚也被拉邦弟压住。
  “你们这些猪!”她大叫着。
  “你这荡妇!”拉邦弟低吼着,上气不接下气。
  过一会儿,大家都静下来了。确定她无路可逃以后,他们让她坐在床上,她带着怒气,揉搓着被弄疼的手腕,以愤怒的眼光射向科尔索与拉邦弟。
  “我们来谈谈吧,”科尔索说,“像有理智的人一样。”
  琳娜用尖锐的眼光逼视他。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别搞不清楚状况了,太太。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怕去报警。看你是想跟我们谈,还是要跟警察谈,自己选择吧。”
  他们看她皱着眉,带着恼怒的神情环顾四周,像只掉入陷阱、拼命地想找出缝隙逃跑的动物。
  “小心点,”拉邦弟警告着大伙儿,“她心里一定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那女人的眼睛像冰冷的钢针般闪着致命的光芒,科尔索戏剧性地撇撇嘴。
  “琳娜?泰耶菲,”他说,“或者我们该叫你安娜?布留尔、费里伯爵夫人,或温特公爵夫人呢?那位背叛自己的丈夫和情人、专门负责下毒谋害人的女人,黎塞留主教的爪牙,”他停顿了一下语气,“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米莱荻。”
  他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打断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他被抢走的帆布袋,从床脚边露出来。他放开她,一边注意着她的动作,一边往她急欲逃跑的大门方向看。他把手伸进袋里查看,大家看到他舒了一口气,庆幸巴罗?波哈的那本《幽暗王国的九扇门》还在那里。
  “宾果!”他边说边拿起失而复得的书给大家看。拉邦弟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像刚以鱼叉射中鲸鱼的贵奎格,而那女孩仍不为所动地坐在窗边冷眼看着一切。
  科尔索把书放回袋里,窗外的风呼啸着。断断续续地有闪电划过天空,映着女孩的脸庞。闷雷声交加,被雨打湿的窗棂震动着。
  “今晚的气氛正合适,”科尔索看着琳娜说,“米莱荻,我们可不想错失良机,大伙是特地来审判你的。”
  “是啊,以众击寡,还趁着夜深的时候,果然是标准的懦夫。”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吐出,“就像书中的情节一样,只差没有刽子手了。”
  “慢慢来,什么事都有个先后次序。”拉邦弟说。
  那女人已经镇静下来,也恢复了自信心。她一点也不害怕,众目睽睽下仍带着挑衅的目光。
  “看来,”她说,“你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很好。”
  “这你不会感到奇怪吧,”科尔索回答,“你和你的伙伴们可是费了一大番功夫,好让一切都照着小说的情节发展。”他歪着嘴,忿忿地继续说道,“我们全都觉得有趣极了!”
  那女人闭紧了唇,涂着红蔻丹的手指在被单上滑行。科尔索注视着她的动作,那指甲在他看来像是毒针一般,在之前的扭打中多次差点刮中他的脸。
  “你们没有权利私闯民宅。”她想了想后这么说。
  “你弄错了,我们是游戏里的一部分,你也是。”
  “你们的游戏里难道没有一点规则吗?”
  “你又说错了,米莱荻。我们既然能来到这里,就证实了我们是照着规则来进行这场游戏的。”科尔索在她床边的小桌上找回自己的眼镜,他戴上眼镜说,“游戏中最复杂的部分,就是每一个人得照故事中角色的个性、能力去思考,而非照着真实世界的常理去判断。这么一来,故事才能顺利地进行下去。在真实世界里许多事都出于偶然,惟有在虚构的故事里面,所有的事才都照着逻辑规则进行。”
  琳娜的红指甲停止了动作,问道:
  “在小说中也是这样吗?”
  “当然了!在小说中,若主角以对手的逻辑思考,总是能得到一样的结论。于是,故事的最后,英雄和背叛者、侦探和凶手总是能相遇。”他微笑着,自满于自己的推理,“你认为如何?”
  “太棒了!”琳娜讥讽地回答。拉邦弟倒是张着嘴,心悦诚服地看着科尔索。
  “这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说的吧?”琳娜继续说(《福尔摩斯探案》中的人物)。
  “别肤浅了,米莱荻。忘了诸如柯南?道尔、爱伦坡,甚至大仲马等人吧!我还以为你是个博览群书的夫人呢。”
  那女人定定地看着科尔索。
  “你也看到了,你是在对牛弹琴,”她轻蔑地说,“我可不是适当的听众。”
  “我知道,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要你带我们去见他。”他看看手表说,“一个钟头以后,就是4月的第一个星期一了。”
  “我真好奇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不是用猜的,”他转身望向坐在窗台上的女孩,“是她碰巧让我看到了那本书……在查明真相的过程中,一本书比真实世界来得有用,没有混乱,也不会改变。就像福尔摩斯的工作室一样。”
  “别再炫耀你的博学多闻了,”女孩带着不高兴的语气说,“她对你的印象已经够深刻了。”
  琳娜抬起眉毛看她,像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是谁?”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她是谁,你难道没见过她吗?”
  “从没见过。我听人提起过一个女孩子,但我们不知道她是打哪儿来的。”
  “谁跟你提过她?”
  “一个朋友。”
  “想必是个高大、皮肤黝黑、蓄胡子,脸上还有个刀疤的朋友是吧?他的嘴还被踢破了,不是吗?那位善良的罗史伏尔。对了,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他的住处,应该离这儿不远吧?你们俩倒是选了两个令人崇敬的角色。”
  “那部小说中其他的角色难道就比较好吗?”她像个真正的米莱荻,带着轻蔑与高傲的神情注视着每一个人,“阿托斯,酒鬼一个;波托斯,蠢蛋一个;而阿拉米斯则是个虚伪的串谋者。”
  “这只是一种看法罢了。”科尔索说。
  “闭嘴,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看法是什么,”琳娜语气暂歇,抬起下巴,眼睛盯着科尔索,好像现在要说的是他本人似的,“至于达太安,他是那四位剑客里最差的一位。骁勇善战?在《三个火枪手》中,他只有过四次决斗,而且每次都是在敌手占弱势的时候。至于慷慨嘛……”她用下巴不屑地指指拉邦弟,“他可比你的这位朋友还要小气多了。他第一次给大伙儿请客是在英国,第二次是在蒙克事件时,那已经是35年之后了。”
  “看来你真是个专家呢!你曾对那些连载小说表现得那么厌恶。厉害,厉害!你把一个受不了先夫荒唐收藏的寡妇表演得淋漓尽致。”
  “那可不是演技。他的收藏多半是些平凡无用的旧纸,就像他自己一样。他是个平庸的读者,一点也读不出字里行间的深意,不懂得从渣滓中淘出黄金。他就和世上大部分的笨蛋一样,搜集了一堆建筑物的照片,却对它们一点也不了解。”
  “你可就不一样了。”
  “那当然,想知道我这辈子最早看的书是什么吗?《小妇人》和《三个火枪手》,它们对我可是影响深远。”
  “真感人哪!”
  “别愚弄人了,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罢了……世上有单纯的读者,就像安立那样;也有更高超的读者,能够跨越一般的刻板见解——勇敢的达太安、具绅士风度的阿托斯、善良的波托斯和忠诚的阿拉米斯……哈!请原谅我失笑。”她戏剧性又阴险地笑着,“大家都搞不清楚状况。其实,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和崇拜的人是谁?……那位金发的贵妇,拥有坚强的意志,选择自己的主人,然后为其效忠,孤军奋战,最后却被四个铁石心肠的‘英雄’们残暴地杀害了。”她愤恨地看着科尔索,“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幅画面:夜里,河畔边,四个混蛋跪在岸边,却毫无怜悯心。在河岸的另一头,一个刽子手正高举着剑对准了女人雪白的颈背……”
  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了她变色的脸庞、纤细白皙的颈项和愤怒的双眼,那里面似乎在回顾着,她曾经历过的悲剧性的一幕。接着,窗格子被雷声震得嘎吱作响。
  “一群混蛋!”她低声重复道,科尔索不清楚她究竟在骂他和他的伙伴们,还是骂达太安和他的朋友们。
  女孩坐在窗台上,手上拿着从袋子里掏出的《三个火枪手》。她平静地翻找某一页,依旧是旁观的态度。找到以后,她把翻开着的书抛到床上,不发一语。那里正是一幅琳娜刚刚描述的场景。
  “VictaiacetVirtus,美德被战胜了。”科尔索喃喃道,他皱眉看着这幅和《幽暗王国的九扇门》的第八幅版画极为相似的插画。
  她看到这幅插画,变得平静许多。她挑挑眉,冷漠又讥讽地说:
  “说得好。”她同意道,“你当然不至于会以为,达太安是代表着美德吧?那个只会投机的伽司戈尼人……他连对女人都不在行,整本书里,他总共也只征服了三个女人,而且有两个是被骗的。他挚爱的是个庸俗的小小中产阶级,皇后的女仆;另一位是那个凄惨地被他利用的英国女仆。”琳娜发出像是羞辱对方般的笑声,“至于他在《20年后》里的私生活呢?……和房东太太睡觉以节省租金……这位男主角和那些女仆、店家女主人等人的情事真是美妙啊!”
  “但达太安也成功引诱了米莱荻啊!”科尔索恶意地指出这点。
  愤怒的光芒再度冲破了她眼里的冰霜。若眼神能杀人的话,科尔索这时一定已经倒在她的脚下了。
  “不是他本人引诱了她,”女人回答,“当那个蠢人躺在她的床上时,是用了欺骗的伎俩,伪装成另一人。”她的神情恢复冷漠,双眼如剑一般地插在他身上,“关于这点,你和他倒也挺相似的。”
  拉邦弟凝神倾听着,旁人几乎可以听见他脑里转动的声音。他忽然皱着眉问道:
  “你们该不会是……”
  他回头希望女孩同情他的立场,他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但女孩仍然无动于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是白痴!”那个书商说。他跑到窗台边,撞着自己的脑袋。
  琳娜轻蔑地看看他,然后问科尔索:
  “有必要带他来这里吗?”
  “我真是白痴!”拉邦弟重复道,继续用力地撞着头。
  “他自以为是阿托斯。”科尔索为他辩解道。
  “我看说是阿拉米斯还比较合适,自大又愚蠢的家伙。你们知道他做爱时还会望着自己在墙上的侧影吗?”
  “喔!”
  “我发誓我说的是实话。”
  拉邦弟停止了撞窗的动作。
  “喂!你们偏离主题了,”他窘迫地说,“回到正题上吧!”
  “没错。”科尔索同意,“我们刚才在说关于美德的问题,米莱荻。此前你不是还在发表对达太安和他的朋友们的大论呢!”
  “有什么不对吗?……那些虚张声势、只会利用女人、吃软饭,一天到晚只想着发财出名的所谓骑士们,难道就比聪明又英勇、为主子忠诚地赴汤蹈火的米莱荻更具美德吗?”
  “对啊,还包括杀人。”
  “你刚才也说了,这是故事里的逻辑规则啊!”
  “故事里的规则?……看我们从哪个角度来看吧!你丈夫的死可是在小说情节之外。”
  “你疯了,科尔索。没人杀了安立,他是上吊自杀的。”
  “难道法贾也是自己溺死的?……难道昨晚温汉男爵夫人是自己不小心把微波炉弄炸了?”
  琳娜回头看看拉邦弟,又看看女孩,想确定自己没听错。她首度表现出惶恐的样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
  “关于那九幅版画,”科尔索说,“《幽暗王国的九扇门》。”
  关着的窗外,在风雨的声音中传来遥远的钟声。几乎在同时,屋子里从走道和楼梯下也传来同样的11下钟响。
  “看来这故事里的疯子还不少。”琳娜说。
  她注视着门。在最后一声钟响后,听到了一点声响,女人的眼底泛起胜利的光芒。
  “小心!”拉邦弟惊跳起来喃喃道,而科尔索这时才领悟了情况,他从眼角余光瞄见女孩从窗台上警觉又紧张地直起身子。科尔索清楚地感受到一阵肾上腺素在他的血管里奔腾。
  大家都注视着门上的圆形把手。它慢慢地转动,就跟恐怖片里一样。
  *
  “晚安!”罗史伏尔说。
  他穿着的雨衣钮扣一直扣到脖子上,上面还有雨水的反光,他戴着一顶毡帽,帽沿底下是一双深色的眼珠直盯着眼前。深褐色的脸上清晰地显出锯齿状的刀疤,浓密的黑胡子更加强他南欧人的味道。门开着,他站在门口,手插在雨衣口袋里,脚底下还在滴水,就这样站了大约15秒,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我很高兴看到你。”琳娜终于说。刚进门的人作势同意,没回答。琳娜仍坐在床上,她指着科尔索说,“他们之前可说是无礼至极了。”
  “希望他们没太过分!”罗史伏尔说。他的音调听来既愉快又有礼,没有特别的口音,就像他在辛特拉听到的那样。他还站在门口,直盯着科尔索,好像其他人不存在一样。他的下唇肿胀,新近的伤口上缝了两针。科尔索心想,塞纳河畔的纪念品。他存着坏心眼,偷偷看女孩的反应。但在刚开始的惊讶之后,她又回到旁观的角色,对眼前的场景并不太感兴趣。
  罗史伏尔边看着科尔索,边问米莱荻:
  “他们怎么知道这里?”
  “他们很聪明,”她回答,“至少其中一人是如此。”
  罗史伏尔点点头,眯起眼睛,像在分析当下的情势。
  “这会让情况变复杂的。”他说着,把帽子扔在床上。
  琳娜深表同感。她抚平裙子,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这动作让科尔索半转向她,紧张,却又不知该做什么。罗史伏尔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来,科尔索猜他是左撇子。这样的发现一点用处也没有,他是用左手没错,手上还拿了一支枪管平坦、小巧且擦得光亮、深蓝色的左轮手枪。这时,琳娜走近拉邦弟,拿走那份手稿。
  “有种的话,”她距离他这么近,她睥睨他的眼神像是想要在他脸上吐口水似的,“再叫我荡妇试试好了!”
  拉邦弟当然没那个种了。他是个天生的幸存者,那些什么大无畏的鱼叉手精神,只有喝醉酒时才存在。
  “我只能算是路过。”他宣告和解,只差没找个脸盆来把手洗干净,把自己与这些事的关系推得一干二净。
  “唉,拉邦弟,”科尔索无奈地说,“没你我可怎么办喔!”
  书商用识时势的表情辩解道:
  “你可别说我什么。”他皱着额头,觉得受到侮蔑。他往女孩那边靠过去,那是他觉得房里惟一看来比较安全的地方,“看清楚,科尔索,这些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的冒险故事……死对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什么也不是,一种过程罢了。而且,你为这些事也收过一大笔钱了,不是吗?反正人生是痛苦的。”他看着罗史伏尔的手枪,然后用手圈着女孩的肩膀,悲哀地叹口气,“我希望你没事,但你若出事,我们一定会怀念你的。”
  “你这只猪,墙头草。”
  拉邦弟遗憾地看着他。
  “朋友,我不会跟你计较,你太紧张了。”
  “我当然紧张了,混账!”
  “这我也不跟你计较,朋友就是这样嘛!”
  “恭喜你们。”米莱荻辛辣地讥讽道,“你们真是团结啊!”
  科尔索的脑子快速地运转,这时候想什么都没用,脑里也缺乏如何从别人手中夺下手枪的技巧。虽然罗史伏尔并没有认真瞄准着什么人,一副只想用它来主导整个场面的样子。排除拉邦弟,那女孩是惟一能改变目前情势的人。然而,若这不是演技的话,也不能指望她什么了。他光是瞄了她一眼,就死了心。艾琳?艾德勒把拉邦弟的手拿开,重新靠在窗上,她以一种令人难以解释的态度离得远远的,看来像是荒谬地使自己跳出那个场景。
  琳娜手里拿着手稿靠近罗史伏尔,她为了这么快又夺回它感到心满意足。科尔索觉得很意外,他们竟然对《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并不感兴趣,它还在床脚边的帆布袋里。
  “现在呢?”他听到女人低声问另一个人。
  科尔索惊讶地发现,罗史伏尔表现出不确定。他移动着手上的手枪,不知该瞄准谁,然后,他和米莱荻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从口袋里抽出右手,抹了一把脸,犹豫不决地说:
  “我们不能把他们留在这儿!”他说。
  “也不能带他们走呀!”她说。
  那个男人点点头,握着手枪的手也显得坚决多了。现在它对准着科尔索的胃部。科尔索在脑里用着主词、动词、受词,尝试着组织一句像样的话来,同时也感受到胃部肌肉的一阵抽搐。最后他只是咕哝了一声。
  “你们不会杀了他吧!”拉邦弟问道,并非出于关心,而是想再一次确定自己的置身事外。
  “拉邦弟!”科尔索口干舌燥,这时终于能说话了,“我发誓若能活着回去,就把你碎尸万段。”
  “我是想帮你啊!”
  “帮你老妈的忙吧,她生了这么个笨儿子。”
  “好吧!我闭嘴就是了!”
  “对,闭上你的嘴!”罗史伏尔威胁道。接着,他和琳娜又交换了一下眼神,看来他们刚达成了什么协议。他头也不回地关上身后的门,手上的枪一直对着科尔索,然后把房门钥匙放进口袋。
  科尔索心想,该来的终究是会来的,太阳穴和手腕上的脉搏狂跳着。滑铁卢战场上紧密的擂鼓声从意识里的某处传来,预见自己绝望的结局,他算着枪口和自己之间的距离,需要多少的时间他才能逃过它、何时它会发出第一声枪响,还有他会怎么样倒下去。想要毫发无伤地逃过此劫是不可能的了,但也许五秒钟后这些人会突然消失也说不定。于是,司号兵吹了号,安排赖伊元帅在前线,在皇帝疲惫的眼中,他是勇士中的勇士。面对罗史伏尔,而非苏格兰的炮兵,但是同样真实的枪弹。一切都显得荒谬,他自问,在这一连串戏剧性的事件中,在几秒之后他就要接受的死亡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也不禁揣测,接下来他会不会浮游在虚无之中。但愿他感觉到身后的那双眼——皇帝?恋爱中的魔鬼?——会在夕照中等着他,引导他走往河边黑暗的那一头。
  接着罗史伏尔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举起右手,像在要求暂停,同时拿着手枪的左手晃了一下,像是想要把它收回口袋里。这犹豫的动作只维持了几秒钟,接着他又重新瞄准好,却不像之前的肯定了。科尔索的心脏狂跳、肌肉紧绷,几乎想要盲目地跳起来,他压抑着这股冲动,困惑地了解到自己的死期似乎还未到。
  他还犹疑着,只见罗史伏尔穿过房间,走向电话,拨了几个号码。他可以听到话筒中另一头的电话铃响,直到咔嚓一声。
  “科尔索在这里。”罗史伏尔对着话筒说,接着沉默下来,等待着,就像对方也沉默了似的。那手枪继续懒懒地瞄着空中不明确的一点。然后,那脸上有刀疤的人点了两次头,又停下来听了一会儿,接着喃喃道,“是,知道了。”这才挂上了电话。
  “他要见他。”他对米莱荻说。两人都转身看着科尔索,女人看来很气愤,罗史伏尔则显得焦虑。
  “这太可笑了!”她抗议道。
  “他要见他。”他重复说道。
  米莱荻耸耸肩。她在房里踱着步,怒火中烧地翻着手稿。
  “至于我们……”拉邦弟又说话了。
  “你留在这里。”罗史伏尔边说边用手枪指指,他摸摸嘴上的伤口,“女孩也一样。”
  虽然嘴曾被踢成两半,他似乎并不对她记仇。科尔索甚至觉得在他把手枪交给琳娜之前,还好奇地深深看了女孩一眼。
  “别让他们离开这里。”
  “为什么不由你来看着他们?”
  “他要我带他去,这样比较保险。”
  米莱荻绷着脸同意了。从表面上看来,她并没预料到今晚得扮演这样的角色。但就像她在小说里的翻版一样,她是个绝对服从的部下。她把大仲马的手稿交给罗史伏尔,然后打量着科尔索,说:
  “希望他不会给你添麻烦。”
  罗史伏尔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自动小刀,看着它一会儿,好像之前完全忘了它的存在一般。
  “不会的。”他回答。他把刀子收回口袋里,对科尔索做了一个既亲密又阴险的手势,然后拿起放在床上的帽子,用钥匙打开门,然后指向走道,还敬了一个夸张的古礼,像是手上还拿着一顶插着羽毛的软帽似的。
  “法座在等着您呢,先生。”他说。然后爆发出一个典型的魔头手下爪牙的笑声。
  离开房间之前,科尔索看了女孩一眼。她背对着米莱荻,米莱狄用枪指着她和拉邦弟,她只表现出对那里发生的事毫无兴趣的样子。她靠在窗上,凝视着窗外的风雨,她的轮廓在黑暗中被夜里的闪电照亮了。
  *
  他们冒着暴风雨,走在街上。罗史伏尔把手稿藏在雨衣底下,带领科尔索走在通往村子古区的小巷。一阵阵的雨水摇晃着树梢,也猛烈地敲打着地面上的水洼和方石。大颗大颗的雨珠从科尔索的脸上、头发上滴下。他竖起大衣的衣领,整座村子黑漆漆的,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只有雷电的光间断地照亮街道,显出中世纪时期的古建筑屋顶,罗史伏尔在滴着水的帽子底下露出的阴沉侧面,潮湿的地面上映出两人的身影。天空中爆裂的Z型闪电像恶魔般地狂啸,罗亚尔河的河水奔流着。
  “真美的夜晚。”罗史伏尔说。他回头向着科尔索,停下来倾听那轰响。
  看来他对这个村子很熟悉。他稳健地迈着步伐,不时回头看他的同伴是否还跟在他身边。这是多余的动作,对科尔索来说,就算是通往地狱的门,他也会跟去的。他一点也没放弃过想要见见这个使他遭遇一连串倒霉事件的幕后主使人。闪光连续地照亮一个中世纪的拱门、一个跨在古老壕沟上的桥、一个荒芜的广场、一个锥形的塔,最后是一个铁栅栏,上面挂着一个牌子,写着:
  默恩古堡,12至13世纪
  栅栏后的远方有一个亮着的窗户,但罗史伏尔转向右边,科尔索跟在他身后,沿着一堵攀满藤蔓的城墙直走到一个石墙中的暗门前。于是罗史伏尔掏出一把古老巨大的铁钥匙,插进钥匙孔中。
  “圣女贞德曾用过这道门。”他转动钥匙,对科尔索解说着。最后一道闪电照亮一座往下的阶梯,底下是一片漆黑。在一闪即逝的光亮中,科尔索瞧见对方脸上的微笑、在帽缘下发亮的黑眼珠和脸颊上铅色的刀疤。他心想,至少他也是个满像样的对手,谁能责怪一个扮演反角的人呢?虽然不太甘心,却在心底开始对他产生一种扭曲的好感。无论他是谁,毕竟他把这阴险的角色饰演得淋漓尽致。大仲马若在场,一定会看得津津有味。
  罗史伏尔举着一个小提灯,照着通往地下的这既长又窄的楼梯。
  “请先走吧!”他说。
  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的拐弯处回荡着。过了一会儿,科尔索皱起眉头把脸藏在潮湿的大衣底下,一股冷空气,带着几世纪以来的霉腐味扑鼻而来。提灯的光映照出磨损的阶梯和拱顶上的水痕。楼梯的尽头是一个狭窄的甬道,附着生锈的铁栅栏。罗史伏尔用提灯照亮了左侧的一个圆形的坑。
  “这是当年的赛波特?阿希格尼主教盖的土牢,”他向科尔索介绍着,“他们就从这儿把尸体丢进罗亚尔河。法兰西斯?维翁就曾是此地的囚犯。”
  接着他带着开玩笑的语气,朗诵起一首古诗。无疑,这是个有点学问的爪牙。他充满自信,像在做教学活动一般。科尔索不知该庆幸还是懊恼,但从他们走进甬道里,他就起了一个念头。无论如何,有志者事竟成。反正,他的笑话也并不好笑。
  地下甬道渐渐往上攀升,现在看得到拱顶上有更多的水渍。一双大老鼠闪亮的眼睛在走道尽头出现,接着吱吱地叫着逃走了。提灯照亮了变宽敞了的通道,尽头是一个圆形大厅,顶上是尖顶的扇形拱,中心由一根圆形柱子支撑。
  “这是做墓穴用的地窖。”他解说着,愈来愈饶舌,还用灯光照着四周,“12世纪。那时女人和小孩在古堡遭受攻打时就会躲在这里。”
  真是获益匪浅。然而,科尔索这时并没心情听这个怪导游的介绍。他维持着紧张又警觉的状态,暗中窥伺适当的时机。他们现在要爬上一个螺旋型的梯子,墙上的小窗口透进在城墙外隆隆作响的雷电光芒。
  “再走几公尺,我们就到达目的地了。”罗史伏尔在他的背后较低处说着,提灯照着科尔索脚间的楼梯,他的语气中有寻求和解的意味,“现在,既然这事件就要结束了,我该告诉您一件事:无论如何,您做得很好。您能来到这里就是个明证。希望您不会计较在塞纳河边和那个旅馆里的事。那是我分内的工作。”
  他没解释清楚什么样的工作,但科尔索也不在乎了。科尔索转身朝向他,做出像是想回答或发问的样子。他就是打算用这样偶然的动作,让对方来个措手不及。罗史伏尔的确不知如何反应,就这样被推了下去,科尔索伸长了手脚撑住四周的墙,以防自己跟着跌下去。罗史伏尔从狭窄的阶梯上滚下,直耸的墙完全没有扶手,他万万没料到对方会有这么一击。那个提灯奇迹似地还亮了一会儿,它照出了罗史伏尔跌下去的一幕幕,从他惊慌的表情到他一层层地跌下去……最后,在六七公尺之下,传来一个沉重的撞击声。原本呆立在原处撑住身体的科尔索,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去,心脏狂跳着。他弯下腰来捡拾地上的提灯,罗史伏尔在地上缩成一团,狼狈不堪,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这也是我分内的工作。”科尔索说明道。他用灯照着自己的脸,好让对方看见他友善的微笑。然后,他对着罗史伏尔的太阳穴踢了一脚,听到他的头撞在第一阶上的声音。他抬起另一只脚,预备再踢一脚,只见他张着嘴,已经头破血流,于是作罢。他蹲下来探他的呼吸,还活着。他打开他的雨衣,伸手翻找口袋里的东西。他翻到一把小刀、一个皮夹、一个法国的身份证,最后发现手稿藏在他腰际的皮带和衬衫之间。接着,他拿着提灯转向旋梯,重新爬上楼梯直到顶端。那里有一个用厚重包铁制成的门,上面打着六角形的钉子,底下的门缝有光透过来。他在那里静止了半分钟,尝试恢复正常的呼吸,也试着控制快要跳出来的心脏。谜底就在门的另一边,他准备咬紧牙关面对它,他一手提着灯,一手拿着那把自动小刀。
  就是这个样子,手里拿着刀,乱蓬蓬的湿发,眼里还带着杀气。这就是我看见科尔索走进图书室里的样子。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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