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城 沈聪的小镇

  眼下,一切都平淡无奇.生活在不紧不慢,按部就班进行着。象大多数人一样,谈不上失望,却有点象粗心的主妇忘记放调料的菜.
  工程已尽尾声,最繁忙的时侯总算熬了过去,工人们和领导都可以趁此机会喘口气.工地
  上,只剩下几个工人在懒散的工作着,显得非常冷清.负责此项目的王经理早上打来电话,让我再顶一天,明天就给我放假.这个消息让我为之一振,说实话,我们每个人都被一再压缩的工期拖的精疲力尽,到最后只是在苦挨了.
  如果不是那封信,我这时肯定正躺在家里的躺椅上,一边漫不经心的看着小说,一边喝着茶水,而不是挤在这辆倒霉的火车上受罪.
  信是下班铃打响前发现的,它夹在一堆凌乱的材料单里.信封是邮政局里普通的白信封,右上角斜斜的贴着张五角钱邮票.收信人处写着"N城第一建安公司沈聪收",字迹潦草,寄信人处则是空白的.我有点纳闷撕开信封.信是一个叫"明生"的人写的.他请我务必在9月7日前赶到Z镇参加"笔会".他在信里责怪我为什么这么久不与老朋友联系,又说自从上次"泰山楚风笔会"后,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却没能联系上."笔会"?"明生"?我被彻底搞糊涂了.去年秋天,我参加过"泰山楚风笔会",但对这个叫"明生"的人没有一点印象.会不会是谁的笔名呢?我把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脑子象是一团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糨糊,似乎有点模糊的线索,但又不知该从何想起.假设信是写给我的,但是我根本不认识此人,假若不是我的信,他又事无巨细提到"泰山笔会"的种种趣事,甚至提到我在虎跑泉丢了顶绒线帽.我只能将信将疑的暂时把他当成朋友.让我感兴趣的是,信里写到的Z镇风光:"秋天,平静的Z河象一条银链穿过Z镇,河水清冽,水草,游鱼,卵石,逼真可见.Z镇的后山红叶遍地,象一簇熊熊燃烧的火把,野鸡褪掉美丽的夏装,扑拉拉挥动羽翅在草窝里飞来飞去.每到清晨,Z镇就在淡淡的迷雾中醒来了,象一位披着面纱的少女......"我想起了沈镇外婆家度过的童年时光。信的最后,他留下联系电话,要我一到Z镇马上打电话给他。
  临上火车,我买了张Z省地图.记得信里说,Z镇坐落在Z省M市东北8公里处,从我这里出发,坐火车只要6小时.我展开地图,找到M市,一个圆形符号,一座偏僻的城池.虽然看不到Z镇,但我悬挂在半空中的心落了下来,我似乎已经走进Z镇,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
  走之前,我十分犹豫,我对妻子唐晴说要去Z镇参加笔会.本想征求她的意见,如果她反对的话,我就取消此次行程.没想到她放下筷子,想了想说:你去吧.Z镇是个好地方呢,那里的山楂挺有名,别忘带点回来.说完,她端起碗,把脸转向电视——一辆火车正呜呜的穿越隧道.
  我想,在别处是找不到火车上这样拥挤,吵闹,肮脏的环境了.汗味,烟味,还有几双不道德的臭脚丫把车厢里搞的乌烟瘴气.我和几个背着大包的打工族挤在车厢过道里,象柿饼一样紧紧贴在车厢壁上烘烤着.没10分钟,汗水已经把衬衣浸湿了.我有点后悔自己匆忙的行动,应该晚走一天,如果坐汽车的话肯定比现在的境况好的多.在摇晃的车厢里,我依稀记起童年的沈镇,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街道贯穿南北,每条石板上都长着绿色的苔癣,绿的能渗出水来.镇口,有一棵茂密高大的槐树,树底下,是一口四方形幽幽的古井.外婆叮嘱我千万别到井边玩,因为水鬼会从井里爬上来抓小孩吃.我还记得有条浅而窄的河从镇当中穿过,夏天时,大人们就扑通扑通跳进河里洗澡.在沈镇的后山上,种满山楂树,沈镇就浸泡在这酸甜的芳香之中.
  我又热又累,站了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火车停靠在某站。我被涌上涌下的人流推搡进车厢里,意外的发现一个空位,我终于把幸运的屁股挪到座位上了。伸了伸困乏的腿,转了转脖子,靠在椅背上。我的左边是一位年轻男性,鼻梁上架着眼镜,手里捧着书,象是大学生。对面是一男一女,貌似亲密却不象情人。男的有四十多岁,肤色黎黑,面色疲惫,可能是个江湖老骗子,女的很年轻,披散着卷曲的长发,嘴角右下边有颗美人痣。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10点,火车奔驰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凉爽的风吹得人惬意。再有4个多小时,我将踏上Z镇的土地,可以洗个澡,略是休息后领略Z镇的风光。
  还不到中午,但那个“老骗子”从行李架上拿下一个黑色旅行包,取出各种吃食,开始大吃大喝起来。他喝的是一种北方产的烈性酒,瓶盖旋开,车厢里顿时弥漫了强烈的酒精气息。学生嗅了嗅鼻子,有点厌恶的把头掉转向车窗,然后他把车窗打开,猛烈的风吹进来。“老骗子”似乎觉察出我们的不快,他招呼着我和学生,“哎,同是天涯行路人,一起吃点吧?”他用油腻的手拽下一只烧鸡腿,递给学生,那个学生摇摇头表示拒绝。他又示意我,我微笑着摆摆手。大概是看我对他并无恶感,他开始和我套近乎,问我到哪里去。
  “到M市Z镇去。”
  “做生意还是旅游?看你不象是跑业务的啊?”
  “都不是,我去Z镇参加一个笔会,也可以说是去看一个朋友。”
  “恩,看的出来,你是个文化人。你是作家吗?”
  我摇了摇头。实际上,我已经不想和他继续聊下去了,但他自顾自往下说着:“我去过Z镇,很小的一个古镇,一条街从南到北不超过三里地。论繁华,根本谈不上,论历史,到是有一点,据说后山上有个清朝状元的墓,还有皇帝的题词呢。”
  “哦?”我来了兴趣。“是哪个皇帝呢?”
  “记不清了,反正是听人说有这么回事。”他抿了一小口酒,继续说下去:“那个镇子多是清朝时期建筑,保存完好。有人说那里有很多文物呢,可我前年去过一次,本想收集点古董。对了,我是做古玩生意的。”说着,他把油腻的手在椅子罩上蹭了蹭,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张名片递给我。
  我接过名片。名片上写着“明都古玩有限公司,经理万福全”。背面印着电话和经营范围什么的。我把名片放进包里,请他继续往下说。
  “那里什么都没,我空跑了一趟,也不知道是谁放的消息。镇子上连一家旅店都没有,镇民也很奇怪,他们似乎天生排外,对外地人没有好感。我找了几家想留宿,一晚上给100块也没人愿意。真他妈的的奇怪。我只好在汽车站里面蹲了一宿,又冻又饿,他们甚至连吃的都不愿卖给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们了。这帮狗娘养的刁民。”
  我说不可能吧,不管怎么说,看在钱的份上,他们也该卖你东西吃。
  “是真的。”和“老骗子”同行的女人忽然接过话茬,“要不是我,他怕是要饿死了。那天晚上,镇上的几家饭店都早早关了门,我们连一点吃的都找不到,小卖部也不愿卖我们东西,我要不是对那个小卖部的老头苦苦哀求,恐怕景况要更惨呢。”
  我还是不愿相信他们的话,但我感觉那个女人已经用同情的眼光看我了,好象我已经走向了漆黑地狱的边缘。我说有朋友在Z镇,而且据我所闻,Z镇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应该象中国山水画一样富有诗情画意。“老骗子”和他的女伴同时反驳我,他们一人一句数落着Z镇的不是。
  “风景?笑话。那里既没山也没水,有什么风景可看呢?”
  “就是,就说镇上的主干道吧,一条两米多宽的土路,黄土飞扬,人走在路上,嘴里吃的,鼻子里呼吸的,全都是尘土,呛都要把人呛死,还有各种畜生拉的屎尿,又骚又臭,也没人打扫。我们去的那天刚好晚上下雨,路上全是泥巴,人走在上面,没一会就要变成一个泥人。那里的人特没修养,赶着车子也不知道打招呼,把我的衣服上弄的都是泥巴。”
  “可惜我们那天没带相机,不然非得把Z镇照下来叫你看看,依我看,Z镇简直就是中国最愚昧落后不开化的地方。”。“老骗子”旋紧酒瓶盖,做着最后总结。
  列车再次停靠,“老骗子”和女人拿起行李,跟我做了告别,“祝你好运,朋友,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的话。”
  伴着火车的轰隆声,我陷入沉思。从心理上说,我不愿意相信他们的话,但他们的话无疑给幻想的纱窗蒙上了灰尘。
  那个学生合上书,犹豫不绝的对我说:“你相信他们的话吗?”
  “不,我觉得他们也许说的是另外一个地方。”
  学生神秘的告诉我:“那个男人是个骗子,你没看出来吗?他天生喜欢骗人,和他的职业无关。如果你真想了解Z镇,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我的舅舅住在Z镇,每年放暑假,我都要到舅舅家住上一段时间。据我所知,那里的人并非排外,而是天生对坏人敏感,他们有种直觉,凡是做过坏事的人,他们总能够敏感的觉察出来。Z镇至今仍然保持着古朴的民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才是真正的Z镇人。这在任何别的城市是见不到的。
  Z镇的街道全部是用花岗石铺成的,因为在后山有天然的花岗石矿。靠着上天的恩赐,他们生活富裕,自给自足,就象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每到夜晚,月光映在花岗石街道上,似乎有一条蜿蜒流动的河水从小镇中穿过,一不小心,还以为是天上的银河落入了凡间呢。在后山,除了开采花岗石矿,人们还种植了大量的花草,有菊花,丁香,玫瑰,茉莉,百合等。所以,镇子上四季飘香。每个季节里,都有各式鲜花开放。风吹过,漫山遍野的花儿层层叠叠,象是彩色的波涛。这些花除了供人玩赏,还远销到全国各地,给Z镇人带来丰厚的收入。我想,有人眼红Z镇,说些诋毁的话,也是能够想象的。”
  说完话,学生低下头,把眼睛对准书本。我觉得刚才是场幻觉,所有人的表情,话语都存在于另一个空间。他们轮番上台发言,喋喋不休把Z镇褒贬一番,留下一地垃圾等着我去收拾。我无可奈何的把垃圾通通塞进脑子里,让那台疲惫不堪的机器过滤,消化,乃至粉碎的无影无踪。
  怀揣着疑问,我终于来到Z镇。一个烧饼大小的太阳懒懒的挂在镇子上方,象是黄疸性肝炎患者的脸。我想起在火车站打电话时,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木无表情的从人流中穿梭,就象现在这个无精打采的太阳。我照着信里的电话拨了无数次,忙音在耳边滚雷般响起,焦急的心情逐渐变的烦躁起来。现在好了,所以的谜底终将揭开。
  镇子的主干道是一条柏油马路,两边有挺拔的阔叶白杨,几家敞开大门的店铺前,四个男人围着张桌子打麻将。我注意到马路是新铺成的,镇子上的房屋建筑则有古朴色彩,但仔细看来,明显是粗制滥造的仿制品。我向麻将桌走去,那几个男人冷漠的看了看我,又把注意力集中在牌上了。
  “请问,镇子上有个叫明生的人吗?”
  有个男人斜着眼睛瞄了瞄我,“明生?好象没有这个人呀?你们认识明生吗?”他问其他男人。
  “快出牌呀?”有个麻子脸男人说道:“是不是小司家的明生?”
  “三饼。”斜眼男人说,“小司家的叫东生,你记错了吧。”
  “哦,可能是我记错了,没有叫这个人的。这样吧,你到镇公所问问,看有人认识吗。”
  我道了声谢,问明镇公所的去处,离开他们。
  在小卖部,我买了盒烟,向老板打听关于Z镇的一切。他拽着下巴上为数不多的胡子,嘴里吐出一串莫名其妙的气泡,我踌躇半天,才听出他用方言嘲笑了我。这个镇子历来不被人重视,镇民生活贫苦,因为资源匮乏,耕地不够,大多数人都跑到南方大城市打工去了。后山上根本没有古墓,只有几个坟头,你要是想看就去吧,馒头样的坟头上长满蒿草。山上除了乱石就是泥巴,以前曾有条山泉,不过早就干涸的象老女人的乳房了。明生?我住在这里几十年,叫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叫明生的。还有什么?除了老弱病残和一些懒鬼,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路过一家旅店,风从屋顶破瓦间流过,奏出奇妙的旋律,油迹斑斑的大门被蛀了许多小洞,门后有张女人脸一闪而过,我看见那张颧骨嫣红的脸上一双细长厌倦的眼睛。
  镇公所位于镇子的中央,仿歌特式的楼顶上飘扬着褪色的国旗,正门却修建成庙宇的样子,看起来不伦不类。有个满脸皱纹的瘦子坐在门前,抱着胳膊打瞌睡,涎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拉的长长的闪亮的口水直流到地上。我端详了很久,他才发现有人来了,慌忙挺直身体,故做威严的板起脸。无论如何,他不该忘记擦掉口水,因为他的样子实在滑稽。
  我忍住笑,问他是不是知道一个叫明生的男人。
  他似乎没听见,却递给我一张表格,说若是投“朱三”一票,就给我10块钱,他还故意从兜里拿出一打10元的票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闹了半天,我才明白他是为一个叫朱三的人拉选票竞选镇长,他才明白我不是本地人而是来找人的。他没好气的把表格从我手里夺回去,说:“去去去,不选镇长你瞎凑什么热闹,这儿没叫明生的人。”
  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的。我想。走出院子,到镇子尽头,沿着缓坡继续向前,崎岖的土路两边长满野草,发黄的枯萎的植物,预示着这个烦乱季节的结束。只用10分钟,就到了山坡的顶部。极目四望,秋天的萧杀笼罩这块土地,只能用荒凉来形容这座山,如果它是山的话。
  直到傍晚,也没问出明生的下落。孤零零走在夕阳里,我怀疑自己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不属于人类的空间。
  来到门被蛀坏的旅店,要了间屋子。真倒霉,淋浴里的水是冷的。凑合着洗完,把身体撂在床上,怎么也难以入睡。电视里的男人故做深沉的说:这个世界是荒诞的。我猜他下一步将要勾搭眼前的女人,我们的电视工作者总是拍些乏味透顶,毫无新意的电视剧。吃饭,恋爱,工作,得病,肯得基,红高粱,陀牌曲酒,品头论足……睡吧,睡吧。按下开关,开始数绵羊。
  醒来后,清冷的月光照在脸上,不知道几点了。我忽然感到恐惧,是的,莫名的恐惧,来自未曾退化的动物本能。
  灯亮了,一个女人把身体埋在角落的沙发里。她抬起头,冲我笑了笑,颧骨上有一抹嫣红,是一种病态的红色。
  “睡的还好吗?”
  我盯着这个不速之客,“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又笑起来,好象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我怎么进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在找一个叫明生的人。”
  “那又怎么样?”
  “如果你态度好点,我也许会告诉你一点他的事。”
  “好吧,对不起,请讲吧。”
  她挪动身体,好让自己坐的舒服点。
  “假如你早到三天,还能见到他。”
  “你是说他走了。”
  “是的,三天前,镇子上起雾那天,他离开了Z镇。”
  “他到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留下一封信,让我转交找他的人。”说完,她象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封信。
  我接过信,拆开信封,抖开那张信纸。
  这时候,风掀开窗帘钻了进来,我手上的信纸顿时碎成纸屑,象雪花一样飞舞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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