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然录 无善无恶

  不论我们知道与否,我们全都有一种形而上的思维;同样,不论我们喜欢与否,我们也全都有一种道德观念。
  而我的道德观极为简单——对任何人既不行善也不作恶。
  不作恶,不仅是因为认识到别人也拥有我裁判自己的同样权利,有权不被别人妨碍,而且还因为我认为世界上已经有足够的自然之恶,无须再由我来添加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乘客,从一个未知的港口起航,驶向另一个对于我们来说同样是异乡的港口;因此我们应该以旅伴之谊来相互对待。而我不选择善举,是因为不知道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以为做了什么善事时,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善。当我施舍的时候,或者试图教育或训导别人的时候,我怎么知道自己或许不是制造了恶?疑惑之下,我只能放弃。
  我更愿意相信,帮助或者慈善,在某种情况下也是干涉他人生活的一种恶行。好心是一种心血来潮,我们没有权利让自己即便是人道的或者侠义心肠的一时兴起,使他人成为受害者。施惠总是强加于他人的事情,这就是我对此大为憎恶的原因。
  如果出于道德的原因,我决定不对他人行善,也就不要求任何他人对我行善。我最痛恨的事情,是自己生病的时候受惠于他人的照看,因为这也是我讨厌对别人做的事情。我从不探访病中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我在病中被什么人探访,我都感到这每一次探访都是对我自己选择的隐私,构成了一种不方便的、搅扰的、无理的侵犯。我不喜欢别人给我什么东西,他们似乎是迫使我也给他们一些东西——给他们或者其他的人,而对于他们来说那些东西完全不重要。
  我在一种强烈拒绝的姿态下极为合群。我是但求无害的体现。_但是,我仅此而已,我不想要超出这一点,也无能超出这一点。面对一切事物,我都感到一种生动的亲柔,一种智慧的关切,不过这统统只是矫情。我对任何事物都没、有信仰,没有希望,也没有上帝的悲悯。我没有感受到别的什么,只是反感和厌恶那些各种类型的真诚及其真诚的信徒,还有各种类型神秘主义及其种粉的较发,或许更手可接受断层所·有真诚者的真诚,还有所有神秘者的神秘。当那些神秘主义者传播着福音,当他们试图说服另一个人的智识和意志去寻求真理或改变世界,我几乎感到一种生理的恶心。
  我意识到自己的幸运,不再有任何牵挂,这样我就得以从关爱什么人的职责中解脱,这种职责不可避免地压迫着我。我仅有的怀旧,只是文学性的。童年的回忆会给我的眼里注满泪水,但这些泪水闪烁着诗韵,一些散文片断正是在泪水里已经得到准备。我把童年当作一些外在于我的东西来回忆,并且通过外在的东西来完成回忆。我只能回忆外在的东西。使我对童年心怀柔情的,不是乡下黄昏的温馨注入了我的心灵,而是一些物化的方式:放着茶壶的桌子,屋子里四周家具的形状,人们的面孔和身体的动作。我的怀旧总是指向往日特定的画面。这就是为什么我对自己的童年百般依恋,就像对待别人的童年一样:它们都失落在无边的过去,成为纯粹的视觉现象被我的文学思维所察觉。我感到了亲柔,不是因为我回忆而是因为我观看。
  我从来没有爱过谁。我最爱的东西一直是感觉——在我意识视图里记录下来的场景,被我疲晗几耳所捕捉到.的印氛外在世8显出约卑微之物凭借香水向我开口,述说往日的故事(如此容易被气味所激发)——就是说,它们向我馈赠现实和情感,比那个遥远下午一块烤房深处的烤面包要强烈得多。当时,我参加了叔叔的葬礼,然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叔叔是那样的喜欢过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回家的路上只有一种模模糊糊如释重负的温柔之感。
  这就是我的道德,我的形而上学,或者是我自己:甚至在自己的灵魂里我也只是一个黄昏里的路人。我不属于任何事物,也不渴望任何事物。我什么也不是,只是某些非个人感觉的抽象中心,一块有感觉的镜片,虽然从墙上跌落下来,但还是在映照着万千世界。我不知道这一切给我带来的是快乐还是不快乐,我对此毫不在乎。
  (1931,9,18)
  清楚的日记
  (原标题如此——译者注)我的生活:一出悲剧,仅仅一开场就被上帝们一阵倒彩哄下了台。
  朋友:没有。只有少许熟人,他们认为与我还会得来,如果我被一列火车撞倒,或者在送葬的日子里碰上大雨,他们也许会为我感到不安。
  对于我从生活中隐退的自然回报,是一种我在别人那里造成的无能为力,即没法对我表示同情。这是一种环绕着我的寒气,是一圈拒斥他人的冷冷光环。我一直避免去体会自己孤独的痛感,而取得精神的区别,使疏离看上去是一个避难所,使我从一切烦恼中获得静静的自由,是如此的艰难。
  我从来不相信眼前演示着的友谊,就像我不会相信他们的爱,那种爱怎么说也是不可能的。我为此受到伤害的表情是如此的复杂和细微,尽管我对眼前那些自称是朋友的人从来没有幻想,尽管我一直没法从他们那里去体会幻灭。
  我从来一刻也不怀疑,他们都会背叛我,但他们一旦这样做,我还是一次次感到震惊。甚至我一直期待着发生的事一旦发生,对于我来说,它还是出乎意料。
  就像我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发现可以吸引另外一个人的品质,我也从来无法相信他人可以感到他们对我的吸引。如同一个卑微傻子想出来的意见,可以被一个又一个的事实粉碎——那些出乎意料的事实居然一直被我信心十足地意料——不总是证明我的胜算。
  我甚至无法想象他们以前对我的怜悯之感.虽然我身体笨拙而且让人难以接受,但还没有一败涂地到那种程度,以至要在既无法吸引同情甚至在同情明显不存的时候,成为他人垂怜的什么候选对象。而且也不可能有什么同情会垂顾我的品质,会表达遗憾,因为没有一种对于精神废人的遗憾。这样,我被拉入一片其他人盲视的沉陷地带,在那里不愿意吸引任何人的同情。
  我毕其一生来试图适应这一点,不去太深地感觉它的全部残忍和卑鄙。
  一个人需要一种特定的知识勇气,去无所畏惧地承认,一个人不过是人类的一个碎片,一个活着的流产小儿,一个还没有疯到需要锁起来的疯子;但是,承认了这一点之后,一个人甚至更需要精神的勇气,使自己完全适应他的命运,欣然接受而没有反叛,没有弃权,没有任何抗议动作或者试图表示抗议的动作。自然已经把基本的灾难降临于他。想要完全浑然不觉就是想要太多的痛苦,因为人性不愿意接受恶,只能承认它就是这么回事并且把它称之为善,如果你把它当作一种恶来接受,除了受伤之外你别无出路。
  我的不幸——一种对于自己的快乐的不幸——藏在我对自己的想象当中。我像别人看我一样看见自己并且开始讨厌自己,这不是因为我认识到自己的品质理应受到蔑视,而是因为我像别人看我一样看见自己,感受到他们感受中对我的某一类蔑视。我承受着自知的羞耻。因为这是一种缺乏高贵的蒙难,不会有日后的复活相随,我能做的一切就是承受它全部的下践。
  我后来明白,只有完全缺乏审美感觉的人才可能爱我,而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只能被我反感。甚至对我的喜欢,都不过是他人一时兴起的冷漠而已。
  让我们清楚地看透我们自己,看透他人是如何看透我们!让我们直面真实!基督钉死在十字架时最后的呼喊向我们传来,他看见了,面对面地看见了他的真实:我的主呵,我的主呵,汝为何弃我?薄情的礼遇在我一生中到过的任何地方,在每一种情形之中,无论我在什么地方与人们一起工作和生活,我总是被所有的人视为一个侵入者,至少也是一个陌生人。我在亲人中也如在熟人那里一样,总是被当作外人。我不仅偶尔受到过这样的对待,而且来自他人持续不断的反映,使我确信事情就是这样。
  所有地方的所有人待我都很友善。我想,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是这样鲜见那种冲着自己而来的大嗓门、皱眉头,是这样稀罕地免遭他人的傲慢和厌烦。但是,人们对待我的一番好意里,总是少了一种倾心。因为那些自然而然向我紧紧关闭心灵大门的人,一次次将我善待为宾客,但他们对我的态度,只是一种理当用来对付陌生者和入侵者的小心周到,而入侵者当然命中与倾心无缘。
  我确信这一切,我的意思是,他人对待我的态度,原则上已存在于我自己性格中某种模糊不清的内在缺陷里。也许是我交往中的冷漠,无形中迫使他人将我的麻木薄情反射回来。
  我与别人熟得很快。我用不着多久就可以使别人喜欢上我。但是,我从来无法获得他们的倾心,从来没有体验过他们倾心的热爱。在我看来,被爱差不多是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就像一个完全陌生者突然亲见地称我为“你这家伙(T[J,法语中亲热方式的“你”——译者注)”那样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这一点是否伤害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将这一点作为我特别的命运坦然接受,而把所谓伤害或接受的问题置之度外。
  我总是想得到快乐。人们对我不冷不热这一点一次次让我伤心。像一个幸运之神的孤儿,我有一种所有孤儿都有的需要,需要成为别人一片热爱的对象。我时时渴望着这种需要的实现。但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空空的饥渴,在很多时候,我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感到饥渴。
  其他的人,拥有着热爱他们的人。而我甚至从来没有什么人会考虑一下把他们的热爱加之我。对于他人来说;对我,以tLto待就算不错了。
  我认识到咱己的身上尚有招来尊敬的能力,只是无法引来爱的倾心。不幸的是,我在确证他人的初始尊敬完全正当无误方面毫无作为,到后来,也就根本不会有人再来充分尊重我。
  有时候,我以为我能够在受害中取乐。但真实的情况是,我更愿意得到别的什么。
  我没有成为领导或者伙伴的合适素质。我甚至没有知足而安的所长,如果其他方面都一败涂地的话,这一所长应是我最后据守的全部。
  其他一些智力平平者,事实上都比我强大。他们在他人那里开拓生活方面比我强得多,在管理他们的智识方面比我更加技艺高超。我有影响他人的全部所需素质,但是没有去行动的艺术,甚至没有去行动的意志。
  如果有一天我爱上了谁,我极可能得不到爱的回报。
  对于我来说,我所向往之物—一消失,这已经够了。无论如何,我的命运没有强大到足以确证和支撑任何事物的程度,那些事物最为不幸的厄运,仅仅是成为我的向往所在。如此而已。占有即被占有这件事与爱无关,而是爱以外的事情。
  爱的升华,比实际上经历爱,更清楚地照亮着爱的表象。这个世界上有一些非常聪明的少女。行动自有所得,但会把事情搞成含混不清。占有就是被占有,然后是失去自己。只有在理念上,一个人才能获取对现实的了解而又不去损害它。女人是梦想的富矿纯粹,就是不要一心要成为高贵或者强大的人,而是成为自己。如果你付出爱,你就失去了爱。
  从生活中告退是如此不同于从自我中告退。
  女人是一片梦想的富矿。永远不要去碰她。
  我倾向于把淫逸和愉悦的概念区分开来。还倾向于从不是真正的愉悦那里、而是从理想和梦幻所激发的什么东西那里来得到愉悦。因为那最终成不了什么事:梦幻总归还是梦幻。这就是你务必避免触摸的原因。如果你触摸到你的梦幻,它就会消逝,而你触摸到的物体,它将填注你的感官。
  看和听是生活中唯一高尚的事情。而其他的感官都是粗俗和平庸的。真正的贵族意味着从来不触摸任何东西。永远不要靠得太近——这就是高贵。伪爱在我看来,所有的爱都是如此真诚的浅薄。我总是成为一个演员,而且是一个好演员。我在任何时候的爱都是装出来的爱,甚至对于我自己也是一样。不会发送的信件(原标题如此——译者注)我借口你已经出现在我对于你的理念之中,来婉言拒绝你。你的生活卜…··」这不是我的爱,仅仅是你的生活。
  孩爱愧,就像我爱太阳西沉或月光遍地的时候,我想要说什么的那一刻,但是,我想要的不过是占有那一刻的感受。窗前如果我们的生命只是久久地站在窗前,如果我们仅仅只能呆在那里,像一个不动的烟圈,凝固在黄昏的那一刻——当黄昏用奇妙的色彩涂抹着群山的曲线。如果我们只能永远呆在那里是多么好呵!这种可能也许微乎其微,甚至是痴人说梦,但如果我们能够就像那样呆着,无须任何一个行动,无须我们苍白的嘴唇犯下罗佩饶舌的罪孽,那该是多么好!
  你看,天正在黑下来……绝对的万籁俱寂给我的心里注入旺怒,注入呼吸空气之后嘴里苦涩的余味。我的心在刺痛……远处有一抹烟云在缓缓地升起,又渐渐地飘散……一种无穷无尽的单调阻碍着你进一步的思考……我们和世界,还有这两者的神秘,这一切是多么的多余!视觉性情人(原标题如此——译者注)对于深度爱情和它的有效使用,我有一个肤浅而矫饰的概念。我受制于视觉激值,一直把整个心给予虚拟的命运。
  我无法回想起自己曾经有过对什么人的爱,胜过对他们“视象”的爱。那种视象不是出自画家之手的肖像,而是纯粹的外表,灵魂的进人只是给它添加一点活力和生命。
  这就是我爱的方式:盯住一个女人或男人的视象——欲望在那里缺席,性更是毫不相干——因为这个机象美丽,吸弓队或者可爱,而且缠结着、束缚着以及死死控制着我。不论如何,我只是想观看而已……相比之下,对于一个以外在表象而显形的人,能够去作些了解,或者与那个真实的人交谈,实在是不可思议。
  我用自己的眼睛而不是用想入非非来爱。我不会把挥之不去的现象拿来胡思乱想。我不能想象自己还能用别的什么方式与之相连…我毫无兴趣要去发现,那个仅仅以外在形态存在于眼前的造物,到底是什么,做了什么,或者想了什么。
  组成这个世界的人和事,在眼前无穷无尽地闪过,对于我来说,这一切是一个没完没了的画廊,其内涵让我倒了胃口。他们无法让我兴致盎然,这是因为灵魂是一种单调重复之物,每一个人都被此彼此;人们只有在个人外表上才会各各相异,而其中最好的部分则溢进了梦幻,溢进了风采和体态,而这些将成为视象的部分,把我的兴趣牢牢抓住。
  这就是我以纯粹的视觉,来体验纷坛人事那些生动外表的方式,就像来自另~个世界的上帝,对人们的内质和人们的精神漠不关心。我只是细究他人的表层,至于要什么深度的话,我无须外求,在自己有关事物的看法中就能找到。
  我把自己爱着的造物,当作一件饰物,那么对这件东西的个人了解会给我带来什么?可以肯定,不会是失望,因为我对她的爱既然只涉及外表,我对她既然从无好奇的想象,那么她愚蠢或者平庸对于我来说就完全无所谓。毕竟,我只是对她的外表感兴趣,对她别无期待,而她的外表一直就在那里。更进一步说,对一个人的了解是有害的东西,因为它毫无用处,而在一个物质化的世界里无用就是有害。
  难道知道一个尤物的名字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吗?充其量就是我被介绍给她的时候,多一句开场白而已。
  了解本来应该意味着冥想的自由,这恰恰是我的爱情观也在渴望着的东西。但是,对于我们已经知之甚多的人,我们将失去观看和冥想的自由。
  这就如同对于艺术家来说,多余的知识毫无用处,只能搅扰他,削弱他所追求的艺术效果。
  我自然的命运,就是成为一个对事物表象和外表散漫而热情的观察者,一个对于梦幻的客观观察者,一个对自然一切形式和形态的视觉性情人。
  这不是一个精神病学家称之为心理手建的病案,甚至也不是什么色情狂。我不会像一个心理手建患者,沉迷到想入非非中去。对于我冥想和回忆的美物,我不会梦想成为她的一个情人或者甚至是一个朋友:我对她完全不会有好奇。我也不会像一个色情狂,把她理想化以后再抛到纯粹审美领域之外:我履行着自己的欲望和思想,在她那里一无所求,只是让她满足我的眼睛,让我纯粹而直接回忆起眼中的她。受累于爱我曾经有一次得到过真正的爱。每~个人都好意待我,连完全是萍水相逢的人也发现,他们对我难以粗鲁或者唐突甚至冷淡。有时候得到我一点小小的帮助,那种好意——至少是可能的好意,便可能发展为爱或者感动。我既没有耐心,也无法聚精会神来企图作出相应的努力。
  我第一次在自己身上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可惜我们对自己的了解是如此的少——我的灵魂不免为此羞愧。但我随后认识到这不是病态,而是感情的沉闷,与生活的沉闷不尽相同。这是一种不耐烦,指向那种把自己与一种持续情感联系起来的特别观念,特别是那种让自己画地为牢千辛万苦的观念。为什么这样烦人?我把自己想来想去。我有足够的细致,足够的心理敏感,知道我该如何做,但为什么这样做?对这一点我还是无法把握。我意志的虚弱,总是一开始就成为一种去获得意志的虚弱意志。这样的情况同样出现于我的情感,我的智识,我的意志本身,遍及我生活中的一切。
  但是,有一次偶然的情况,可恶的命运居然使我相信自己爱上了什么人,还得承认自己真正得到了爱的回报b这件事使我发愣和犯糊涂,如同我的号码中了奖,让我赢了一大笔不能兑现的钱。接下来,因为我也是凡夫俗子,我感觉相当舒坦。然而,最为自然的情绪一晃而过,很快被一种难于界定的感受所取代,这种感受是一个人早已注定的沉闷、耻辱以及疲惫。
  一种沉闷情感,就像命运强加于我的一项任务,让我在某个转瞬即逝的陌生黄昏里完成。也像把一种新的职责——让人恶心的拉拉扯扯——交给了我,而可笑的是,我为这种特权必须劳累不堪,然后还得时时感激命运。似乎无精打来千篇一律的生活,倘若不再加上这一种特定情感的强制性乏味,就还不足以承受。
  耻辱么?是的,我感到耻辱。我为此想了一阵,才明白了对明显无可辩解的感受也可作出辩解。从表面上看,我无疑获得了被爱之爱,可能感觉到舒坦,因为有人费了时间来考虑到我的存在,而且确认这种存在是一种潜在的可爱之物。但是,除开那种短短一刻的自得——而且我一直不能完全确定那种惊吓是不是自得——我心中涌流出来的感受只是一种羞耻。我感到自己错得了一项本该属于别人的大奖,其巨大价值属于那个应该得到它的人。
  除了上面说的那些,我还感到疲惫——一种比所有沉闷还难受的疲惫。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理解了夏多布里昂(19世纪法国作家——译者注)写下的东西,而且由于我缺乏必要的自知之明,这些话曾一直让我迷惑不解。他曾经说:“人们受累于他们的爱。”我眼下不无震惊地发现,这恰恰是我的感受,是我无法否定的真理。
  被他人爱着,被他人真正地爱着,是多么的累人呵!被其他什么人用感情捆绑起来当作爱的对象,是多么的累人呵!把一个向往自由和永远自由的人,改变成一个受雇的伙计,从而对那些情感的交换担负起一种责任,永远端着一种不可解除的体面姿态,是多么的累人呵!
  这样一来,那个他者不以为这个人的行动里还有高贵的轻蔑,更不以为他的拒绝会是人类灵魂能够贡献出来的最伟大礼品。在这种情况下,让一个人的存在成为绝对依附于他人情感的东西,让一个人没有选择,而只能选择情感,只能有一点点爱,而且不论这是不是一种拉拉扯扯,这是多么让人累呵。
  在黑暗中,闪念转瞬即逝,在我的知觉和感情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它没有带给我任何难以从人类生活准则里推演出来的体验,至于一种本能的知识,我有幸成为人类以后,这些知识便在我内心里与生俱来。它既没有给我以后能够伤感回忆的愉悦,也没有给我以后在同样伤感回顾中的悲痛。它似乎是我在哪里读到过的什么东西,在哪本小说里,发生在别人头上,而这本小说我只读了一半,另一半正在佚散。我不太在乎另一半的佚散,因为我所读到的已经够了,不怎么激动我的这一半,已经使情节昭然若揭,没有什么东西还需要佚散的那一半来交代。
  留下的一切,是对爱我者的感激之情。但这是一种致人眩晕的抽象感激,更多是理智的而不是感情的感激。我很抱歉,有人会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对此表示懊悔,但仅此而已。
  看来,生活不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未遭遇自然的情感。我已经彻底地分析了自己的第一次体验,几乎期盼着下一次,只是想看一看进入第二轮时里我会有何感觉。我可能会更寡情,也可能更有情。如果命运注定这样的事情将要发生,那就发生好了。
  我感觉到感觉的荒谬。而事实不论表现成什么样子,都不会使我有荒谬之感。海边这是一些奇异的时刻,一些总算被成功地破碎分离了的瞬间,其时我正在荒凉海边的深夜里散步。在我散步的沉思中,一切使人类可以活下去的思想,一切让人类得以存在的情感,像一种模糊不清的历史简编在我脑子里闪过。
  我在心里受伤,在心里自伤,每一个时代的渴望和千秋万代的一切骚动在轰隆隆的岸边奔腾而来。关于人们的力不从心以及在行动中所毁灭的,关于他们灵魂的结局以及敏感灵魂从未被明言的结构部分,全都在这个深夜的海岸陪伴着我。关于情侣的相互需求、以及妻子总是在丈夫那里掩藏着的真实,关于母亲对孩子从来就缺少的思念、以及偶尔一笑的打发,显得不适时宜或者心不在焉的敷衍一一一一u-x有这一切都随着散步而涌上心头,又随着摇我入睡的哗哗巨浪之声而缓缓退去。
  我们就是我们不是的东西,生命短暂而悲凉。暗夜之下的波涛之声是一种夜涛之声,有多少人能在他们心里听到它,长久的希望破灭在黑暗中汹涌泡沫的沉闷重击之下!那些失败者是怎样地流着眼泪,那些已经逼近他们大限的人是怎样地流着眼泪!在我散步海边的时候,这一切像夜的奥秘和地狱的喃喃私语一样向我涌来。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我们冒牌的自我!在我们生命的暗夜,沿着我们仅仅感觉到我们情感大潮的海岸,有怎样的大海在我们心中激荡!
  那里有我们失去的东西,有我们应该热爱的东西,有我们得到的以及误以为满足的东西,有我们爱上了又失去了的东西,包括一旦失去我们就发现我们并没有爱过而只是因为失去便一直爱下去的东西,包括我们在稍有所感的时候便以为自己信仰的东西,包括一种情绪而且事实上只是一种记忆而被当作我们信仰的东西,还有我散步的时候滚滚而来的整个大海,来自黑暗最深处的寒冷和喧嚣,在沙滩上蚀咬出精致的波纹……有谁知道它的所思和所愿?有谁知道它对于自己真正的意义?涛声提醒我们这么多的事情,我们是如此欣慰地得知,事情不会永远如此!夜晚使我们回忆起这么多事情,我们是如此为之哭泣,即便它们从来并非真实!像宁静的长长海岸进发出一道长音,浪涛隆起来,粉碎了,然后消逝,把哗哗水声留在看不见的海岸。
  如果让自己感受到这一切,我是否已虽生犹殁?如果让自己漂流,让我一颗无形的人心静如海岸,在我们生活其中的暗夜里,在我沿着海边水无终点的夜祷性漫游之中,听万物之海在大声冲击和溃败然后归于平静,我是否感受得太多太多?
  (1930,5,18)
  手拉着手
  我从来没有睡着:我活着和梦着,或者勿宁说我无论活着和睡着的时候都在人梦,而这种梦也是活。我的意识从不中断:甚至在我没有怎么睡或者没有睡好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周围的一切。我只要正式入睡就马上开始做梦。我是一串若断若续的图像持续不断的展开,总是伪装成外在的什么东西,在我醒来的时候介乎人与光明之间,在我入睡的时候则介乎鬼和黑暗之间。我确实不知道如何把它们—一分清,也不能在醒来的时候贸然确定自己不是在睡觉,也不能在睡觉的时候贸然确定自己不是处在醒来的一刻。
  生命像什么人绕起来的一个线团。里面的一些感知可以拆解开来拉出足够的长度,或者也可以好好卷起来。但是,就像这个线团,问题是没有人耐烦地把它绕成一个球,它已经乱七八糟成了一团死结。
  我已经梦见到自己将要使用的词语,因此我现在已经感觉到自己将要写下什么,我的感觉穿过这半睡的夜晚,模糊梦境里的风景,还有使梦境更为模糊的窗外雨声。它们产生于空白中的臆测,是地狱之门眨眼之间的颤抖,充满着外面淋浙沥沥的连绵雨声,还有耳中风光的诸多丰富细节。希望么?没有。只有一片水淋淋的悲痛,从看不见的天空随风而下。我继续睡着。
  毫无疑问,出自生活的悲剧,是沿着公园里一条条大道发生的。有两个人,他们漂亮而且想要使自己有更多的变化,爱情在讨厌的遥远未来等着他们,而他们从未感觉到的童年之爱,作为怀旧的内容却即将来临。于是,在附近小树林的月光之下,点点滴滴的光班在树叶间洒落,他们手拉着手前行,没有欲望,也没有希冀,穿过一条废弃大道的荒凉、他们简直就像孩子,这恰恰因为他们不是。从一条大道到另一条大道,沿着一幅幅剪影般的黑森森的树林,他问散步在一片无人区的舞台。他们就这样若即g离地消失在喷泉之外,在柔和雨声之外——而现在几乎已经停止的一一一一An他们正在走人的@——我就是爱情,是他们的爱情,这才能解释,b什么我能够在无眠的夜晚听到他们的一切,为什么我具有一种能力:不快乐也能生活下去。
  (1932,5,2)
  抱歉
  当我们经常生活在抽象之中——是思想的抽象或是一个人对感觉的思想——都几乎会很快对我们自己的感觉和意志形成对抗。根据我们的情形来看,现实生活中我们感觉最深的事情都会变成幻觉。
  对于有的人来说,我毕竟还算得上一个名副其实的好朋友。他病了,或者死了,这种传闻只会给我留下一些羞于去感受的印象,模糊、不确定而且乏味无趣。只有看到事件本身,发现它的状貌就摆在我的面前,我才能会为之所动。太多活生生的印象对于一个人来说,实际上会侵蚀他想象的能力,特别是想象真实的能力。如果脑子里塞满了事情本来不是、或者无法成为的模样,那么到头来,我们甚至就不能设想事情实际上的样子。
  昨天,我听到自己的一个久不见面却常常引起我怀旧之情的老朋友,到医院去做一个手术。我当时唯一清晰而且确定的感受,是不无沮丧,我不得不去看他一下了。而与此相关的讽刺性意味是,如果我不能被看望病人这件事给麻烦一下的话,我又只能为没有这样做而懊悔。
  这就是一切……在与幻影搏斗了多少年以后,我终于在思想、感觉以及存在方面成为了自己这个样子。虽然我从来不是一个正常人,对正常人的怀旧却进入了我的存在之本。但是,这一点,也只有这一点,是我的感觉的全部。我不会真正对一个去做手术的朋友心怀歉意,也不会真正心怀歉意地对待所有其他去做手术的人,还有所有人在这个世界里的得失和苦乐。我仅仅是抱歉,我居然不知道如何成为有所抱歉的人。
  而在接下来的一刻,我不可避免地受制于一种莫名的冲动,不免想起了其他一些事情。然后,似乎是在一种神志的昏迷中,树叶沙沙,还有清流落池的声音,一处人间仙境混杂着我没想去感受以及无法去感受的一切……我试图去感受,但再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我已经成为了一个自己的影子,向这个影子缴出了自己的全部存在。与德国小说里的人物施勒密赫(18至19世纪作家冯·沙米索作品中的人物——译者注)不同的是,这不是我卖给魔鬼的影子,而是我的实体。我的受害是因为我没有受害,是因为我不知道何为受害。我是一个活人吗?或者我的活着仅仅是伪装?我是睡着了还是已经醒来?
  一阵轻轻的风,带来炎热天气里的凉爽,使我忘记了一切。我的眼皮感到了愉快的沉重……我想象那同一颗金光灿烂的太阳,正徐徐落在一片我不在场的田野、而且是并不希望自己在场的田野……一片巨大的寂静从城市的喧闹中弥漫而来……多么的轻柔!
  但是,到底有多轻柔?也许我并无真正的感觉。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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