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烨之伤 三色堇 第四章

  除夕那天,他的咳嗽变得越发厉害。
  幸亏人们都赶着采购年货,又有专门的春节花市,常规的礼品花在前两天也已卖得差不多,今天生意倒开始淡起来。熬到中午,他就关了店门,贴出“春节休假三天”的红纸,回王烨家歇着了。
  随便喝了点粥,就去睡午觉。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外间有响动,还没等他迟钝的脑子运转起来,似乎卧房的门也开了,一声“阿漓?”的惊呼让他硬撑着睁开了眼。
  虽然不可能是别人,但这时会看到王烨,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值得惊讶的。
  刚起床,又有炎症,他的嗓子几乎都哑了,喉咙里沙沙地响着:“你……怎么回来了?”
  王烨一听他声音就发觉不对了,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坐到床边,俯下身摸摸他的额:“怎么了?生病了?”
  他摇摇头,撑着坐起来,又咳了两声。“没事……咽喉炎……”
  王烨去给他倒了杯温水。“吃了药没?”
  “嗯。”他哑哑地答了声,喝了口水,总算好过些了。
  “多长时间了?”
  “没多久……几天而已……”
  “去了医院没?”
  摇头。“没空去。小病而已,以前犯过,吃点药就好了。”又咳。
  王烨把手放在他的后背,给他顺气。“生病了怎么还跑我这儿来?这边又没人照顾。”
  好不容易咳停下来了。“想来……就来了,家里也没人。”
  “你表姨、姐姐呢?”
  “回老家过年了。”
  “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
  “是他们的老家,不是我的。”
  王烨望着他,他慢慢低下头:“我不知道你会回来,就想过来待会儿,在家也挺闷的。”
  王烨的表情很凝重:“我如果不回来,你就一个人在这里过年了?”
  江漓笑,指指自己的喉咙:“就我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想出去找人一起过也不行啊。”
  王烨皱起眉:“在电话里干嘛不说呢?”
  江漓慢慢收起笑,他实在有点委屈,打电话又不是比手语,他的嗓音那么明显他都没发觉异样,可见当时心思根本就不在他的电话上。
  他不答,王烨也懒得追问,拿过床头柜上一个药店的袋子,翻了翻,是些抗生素和川贝枇杷膏之类的咽喉常用药。
  王烨叹口气,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讶异地又看他,却见他的头更低了。
  “你不会连饭都没吃吧?”
  赶紧表明:“吃了。喝了点粥。”
  “光喝粥怎么行?尽是水,难怪脸色这么差。要吃点固体食物才行。”
  摇头。“吃不下,喉咙疼。”
  “那生滚粥呢?”
  抬起头,一副可怜样的陪笑:“别让我出去了,真的不想动。”
  “行了,你躺着吧。”王烨站起来,他刚回来,连衣服都没换,直接到门口再换了鞋就出去了。
  江漓倒回床上,边咳得撕心裂肺边傻呵呵地乐。
  王烨再进门的时候,他已经穿了衣服在客厅喝枇杷膏了。
  “及第粥。”从袋子里拿出一碗。“艇仔粥。”又拿出一碗。“馄饨面。”最后还有一碗。“哪个?”
  “及第。”他指指面前的一碗,又询问地看看他。
  王烨笑笑:“我随便。”进去拿了两个调羹出来。
  从没想过他真的会回来,能陪他在桌边喝粥,此刻的心情让整个人都像是吹足了气的气球,轻飘飘地要飞起来。
  “干么一直笑个不停?”
  “开心嘛。”
  “有这么开心吗?”看得连王烨都笑了。
  “嗯。”他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想我陪你过春节,之前又不说?”舀了碗里的鱼肉给他。
  “之前?你之前除了一心往家赶,哪还听得进别人说什么?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他皱皱鼻头。
  王烨若无其事地把空碗摆一边,打开馄饨面。“那现在还不是一样回来了?”
  两人无声地各自吃了一会儿,江漓才小小声地说:“你能回来就好。”
  无论因为什么都好。
  王烨望着自己的碗,说了声:“对不起。”
  江漓听着,只是笑,淡淡的,无所谓的样子。
  “要吃馄饨么?”
  “嗯。”
  接住他夹过来的一个馄饨,王烨干脆分了一点面给他,他又开开心心地吃了。
  “烨。”
  “嗯?”
  “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一直这样?”
  “嗯。”头抬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就像这样,在一个饭桌上,哪怕分一碗饭,都是开心的。”
  王烨嗤笑:“我要混到让我们俩只能分一碗饭吃的份上,那也惨了点吧?”
  他只是甜甜地笑,知道他不懂地摇摇头。“拿全世界来换,我也不换。”
  王烨被他的郑重其事逗笑了:“不用这么认真吧?”
  他只是偏了头,对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烨,如果让你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吃饭,你会忍不住想做什么?”
  王烨想了想,露出一种因想象而神往却又似乎因为怪异的念头而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想尝尝他碗里的东西,因为看到他一直在吃……”忽然顿住,看向江漓,看到他得意地笑起来,不由感慨,“阿滴,你好厉害!”
  江漓只是“果然如此”地笑着,忽然又咳起来,咳得急,心里都泛起了微酸。
  烨,爱一个人,就总想跟他做最亲密的接触,无时无刻。吃饭也好,睡觉也好,走路也好,只希望能一直看着他,贴着他……你有多爱她,我就有多爱你。可惜,你的眼睛大概都不会有时间看到吧?
  难得仗着生病,可以撒娇。盘腿坐在床上,沙哑的喉咙发出磨人的声调:“烨……”
  “嗯?”王烨在把包里的衣服放进衣柜。
  “今天是除夕。”
  “我知道。”王烨正弯着腰拿衣服,一抬头。笑,“怎么?要吃满汉全席?”
  江漓取笑地问:“你做啊?”
  王烨收拾着衣眼,只是随意地答:“难不成你做?你都这么不舒服了,我还没这么没人性吧?”
  “不要吧?”江漓怕怕地有点想收回原本的念头,“你连个菜都不会炒。”
  “你又知道?”
  “当然知道!你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炒过个蛋么?”
  “还不是因为你做菜好吃吗?”他回过头来对他笑。
  “……”怎么听怎么像诡辩。“不用太复杂的,我今天想吃饺子。家里做的,不要外面买的那种冷冻饺。”
  “好啊。我们一起包?”
  “嗯!”
  江漓调馅,王烨和面,两个人都是行动派,在春晚开始前,热腾腾的饺子就已经上桌了。
  嘴里吃着流着热汤汁的饺子,江漓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真好!像在家里一样。”声音哑哑的,看了动作迟疑了一拍的王烨,又笑着补充,“我家里。”
  王烨顿时释然。“你们家过年吃饺子?那不是北方人才有的习惯吗?”
  “我爸是北方人,我们家年年过年都吃饺子。”
  “是吗?”
  “嗯。以前我妈还在的时候,就是我妈调馅,我爸和面。”
  王烨很顺口地就问起:“你妈妈怎么去世的?”
  江漓的手悬在半空,慢慢落下来,忽然就对他一笑:“说出来好多人都不相信。有天傍晚,我妈下班回来去买菜,那天刮八级大风,于是在路上,一个巨型广告牌——就是那种用很粗的杆子单独竖在外面的上面横着一大块广告板的广告牌,硬生生被刮下来,砸到了路上的很多人,两死两伤,我妈就是那两死中的一个。很难想象的飞来横祸是不是?”看到他的样子,笑得惨然,“我当时听到的时候也跟你一样的表情。一度怀疑耳朵出了问题,又不是拍电视,哪有那么巧的?可是,天底下的事多怪的都有。”
  王烨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是很巧,我妈也不在了。她是上夜班的时候,被棉条缠住了脖子。那个蒸煮棉条的机器不知道怎么搞的,大概没扣紧,门忽然松开了,棉条一下甩出来,就绞住了她。”说着也很惨淡地一笑,“你说得对,这天底下的巧事就是这么多。我们都不知道该怪谁,只能怪她们运气不好,骂老天爷不公平。”
  “所以说,世事无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好了,难得过年,不说这些了。来,快吃吧,吃了你就回床上歇着。”
  江漓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眼睛里流露出茫然的光:“烨,以前有人说,像我这种人最好别养小动物,否则它要是有个灾啊病啊,丢了死了,我一定会难过死。刚开始我也觉得是,就老不敢碰这些东西,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个世界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别说动物,就是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这么离开你了。所以呀,要趁他还在的时候,多爱他,多想着他,把在一起的时间都变成好的回忆,那以后他就是走了,彼此也没有遗憾了。”
  王烨停住了,看着他,目光渐渐变得悠远,像是又在看着另外一个人,慢慢地才迟疑地说:“这么爱过他,他要走了,怎么能不遗憾?”
  江漓一笑,笑容里是无可奈何:“但要走的,又怎么留得住?如果他走了之后,才发现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有这么多不愉快,这么多想弥补又没弥补上的地方,那不是更遗憾?”
  王烨出神地盯着他,不说话了。
  他放下筷子,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目光温柔:“烨,如果有一天你走了,我想我应该也不会遗憾。因为跟你在一起,很开心,很幸福,我会永远记得这些甜蜜的感觉,只要想起你,心里就全是甜滋滋的味道。”
  王烨笑了,覆上他的手:“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他也轻柔地笑:“不知道。忽然想到这些就说了。这个圈子总是分分合合,今天看着要相守到老的,也许明年的今天就连对方名字都不记得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所以,能在一起一天,就要珍惜一天。这世上的人这么多,遇上一个自己喜欢又愿意跟自己在一起的人,多不容易。”
  王烨愣了一下,“阿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也许我常常会有一些地方让你觉得没安全感,也许到了要走的那天,离开的那个人是你,但我始终都很感激你愿意跟我在一起。这些日子有你陪着我,我很开心。”
  这么情真意切地说完,江漓反而不说话了,像看到怪物一样愕然地盯着他,又让他好笑起来:“你怎么了?”
  江漓眨眨眼:“不是,王烨,虽然多肉麻的话都听你说过,可是说得这么真心的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我、我觉得……”说不下去了,一把抱住了他。
  王烨搂着他,正要说话,他忽然又咳起来,抓得他紧紧的,一直咳,没办法,只好先轻轻拍他的背,好容易他才停下来,松开他,望着他的眼睛不知是因为刚才的咳还是话,红红的,像要哭出来。王烨只好取笑地揪揪他的鼻尖,他任他揪,只是哑哑地说:“这个年,我过得好高兴。”
  洗了澡,两个人蜷在被子里,王烨抱着他问:“往年的除夕,你们都做些什么?”
  “跟朋友出去玩,泡温泉……不外乎这些。”
  “那今年这么淡,你不会觉得闷?”
  “不会啊。还是你想玩?”
  王烨只是摇头笑:“我十五岁就什么都玩遍了,那些都是我玩剩下的。现在早没兴趣了。”
  江漓不满地白他:“当个小流氓也这么神气。”
  “哪神气了?”王烨看他,“不知道多自卑呢。”
  “哦?”这可稀奇了,“你也会自卑?我还以为你应该是看不起优等生的那种跩到不行的人呢。”
  “呵,我是看不起优等生啊,都是死脑筋的读书虫。不过,我以前有个朋友,就很会读书,人又聪明,整个人像道光一样,在他面前我就会很没底气,但是每次别人说起他,我也觉得特别有面子。”
  “那后来呢?”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我才不过技校毕业,他面上是不会露出看不起低学历的样子,但我知道我们的距离越拉越大了。我很不甘心一辈子都要这样抬着头仰望他,所以就跟着现在这个老板出来闯,一心要做出点成绩来证明自己。”
  “那你现在做到了?”江漓的声音嘶哑,但安慰的语气还是很暖人。
  王烨却只是沉默。
  江漓倒不解了:“二十一岁就能当上分公司经理的人可谓少之又少,你朋友如果知道,应该会觉得你很了不起才对啊。你这次回家见到她了?她怎么说?”
  搂着他的手臂紧了,王烨的脸颊贴着他的耳朵,忽然说:“阿漓。”
  “嗯?”
  “有些东西如果不属于你,那么不管你再怎么努力,一千倍一万倍也好,也还是得不到。这个道理,我到现在才懂得。”
  江漓静静听着,过了一会儿,翻了个身面对他,看到他到家之后一直佯装无事,现在却第一次露出一种被伤害后的脆弱和痛苦的表情,紧紧地锁着眉,像是在拼命压抑那种钻心的疼痛。仿佛有一种力量正从他体内炸裂开来,那些裂纹从身体的深处一层层扩散,让整个人变得支离破碎,摇摇欲坠。
  江漓心疼地拼命一遍遍抚着他的眉,顾不得自己也难过得在皱着眉。
  “你还有我啊,烨,你还有我……”
  王烨抱住他,紧紧地,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求救。
  然后,深深地吻住了他。
  可惜这个吻在三秒钟之后就被江漓一把推开,然后王烨就只能看着他扭头对头另一边倾起半身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充满了失意色彩的寻求安慰之吻最后被他咳成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担心。
  “阿漓,”王烨几乎没见过这个仗势,完全不知所措,手也不知该怎么放才好,只得在他背后轻拍,做些聊胜于无的安抚。“怎么会这么严重?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江漓咳得面红耳赤,无力地摇摇手,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嘴边。
  王烨听着他的喘息里已经带上明显的杂音,更觉得事不宜迟,也不管他多不愿意,硬把他拉起来,套了件毛衣,用大衣裹了,就这么半扶半抱地出了门,去就近的医院看急诊。
  大年夜,也只有老家不在广州的年轻医生留守,看他们居然是今晚的第一例患者,而且还跟往年的私放烟花爆竹被炸伤啊,大鱼大肉吃坏了肚子啊之类的“春节病”没啥关系,不免有点惊讶。给江漓做了初步检查,小医生就开始训话:受凉引起的咽喉不适,加上没有细心调理,炎症自然愈演愈烈,有脓肿不说,再这么下去气管和肺部都咳伤也有可能。早该来看了!
  自知理亏的两人就算小医生的口气再不好听也只得连连点头。医生看他们还挺受教,最后也只能大笔一挥,行云流水地写了张方子,保险起见,又让他们初三放射科有人上班之后再来拍张片。
  急诊的取药处就在急诊值班室的抖对面,他们去取药,医生没事了又跑回值班室跟同样可怜的几个同僚一起看电视。取药处值班的小姑娘看他们出来,也慢腾腾地从值班室挪回岗位上。拿过药方看了看,又看了看他们,面无表情地收了钱,转身进去拿药。
  江漓只在上身套了件毛衣穿着大衣,里面其实还是睡衣而已,下身更只有一条睡裤,来的时候在车上有空调还好,下来之后一阵折腾,本来在冬夜里站在分外通风的走廊上就有点发抖,被那个小姑娘看了两眼,自己也醒觉过来目前的样子一定是狼狈之极。他又是爱干净漂亮的,刚从床上被拖起来,哪有什么光辉形象,赶紧用手扒了扒头发,又不自觉地求助似的看向王烨。王烨倒是随便惯了,看他尴尬的表情,虽然觉得根本没什么,但也伸了手帮他梳理整齐。
  左右弄了几下,才整体看了看,说了声:“好了。”正说着,碰到了他的手,被冰得一缩,又立即抓了过来,“手怎么这么冷?刚才明明还没这么冷啊。”赶紧两手把他的手都包起,紧紧地握了握,死劲想让它们暖和起来。
  倒是江漓被他的大手劲握得手指有点痛,一边苦着脸想抽出来,一边说:“冬天嘛,都除夕了,哪有不冷的?”
  王烨看看他微红的脸颊,神情严肃:“我觉得冷得不对劲,还在发抖。头晕不晕?”松开一只手想探探,想起手心里给他冰冷了,于是扶着他的后脑,把自己的额头贴了过去,细细感觉了一会儿,才松开。“怎么觉得有点烫,刚那医生怎么没说有发烧?”
  越想越不放心,就着还包着他的手暖着的姿势,又把他拉到值班室门口:“医生!医生!”
  江漓给他紧紧拉着,又瞥见取药处的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更不知在那看了多久,现在甚至分外好奇地又从取药处的侧门出来,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看,顿时觉得超尴尬的,又不敢忤逆王烨的焦虑举动,只好小小声地说:“我真的没事,就是咳嗽。其它……咳……什么事都没有……咳咳……”
  一说话就忍不住要咳,王烨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医生硬是给他叫出来了:“怎么了?”
  “我觉得他的温度不正常,你不觉得有些烫么?是不是发烧?”
  医生对已经确诊的病患又要“生事”多少是有些不快的,不过他还是把江漓又带回了科室,重新给他量了体温。
  “他的咽喉里有炎症,轻微的发热是正常的,我刚才不是给你开了青霉素吗?药取来了没有?取来了就赶紧做皮试,没过敏就可以打了。放心,这个温度是正常的,我也没发现他有其它发烧的病征。打完针赶紧回家休息,别熬夜守岁了,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应该就好多了。剩下的针你们自己看是在你们住处附近找个诊所打还是回我们医院打都行。”
  “这样吗?”王烨看看江漓,江漓也附和地点点头,咧开嘴露出一个精神百倍的笑,这才让他放心了。“那赶紧去打针吧。”
  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的护士小姐在注射室门口伸个头出来:“快来快来。”
  等待过敏结果的这十分钟里,王烨就一直拿手给他捂着另一只手,揣在自己口袋里。任护士小姐惊疑不定地偷瞄了好几次也若无其事地只管捂着。
  好容易终于打了针,拿了药,王烨就这么牵着他的手出了门,江漓一路异常不自在地感受着背后依然投来的越来越多的视线,头低得快要藏进衣领里。
  “烨,已经很暖了。”他想抽手,王烨却握得更紧。
  “在意的是他们,你紧张什么?”一脸坦然,头也不回。
  “你……就一点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的关系,那又怎么了?又不犯法。”
  “人家、人家会说闲话的。”尝过那种滋味,就绝不想再尝了。
  “嘴巴是他们的,爱说就说呗,关我们什么事?”走到了车前面,王烨开了车门让他坐进去,自己绕到这边也坐进来。“就像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关他们什么事?”说着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笑笑,发动了车。
  江漓对他的这份镇定自若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上淌过一道舒缓的暖流,只觉是从面对自己的身份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心。
  “烨,你,真好!”
  王烨转过头,还是笑笑:“这样就觉得好了?你还真容易满足。”
  这样就很好了。你一直在给我勇气。
  过了一会儿,王烨的笑容慢慢敛去,低声说:“我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这样牵着一个人的手,大步走过所有人的面前,不管他们惊讶也好看不起也好,我都要对他们宣布,这个人是我的!是我最爱的!只要他愿意,我永远也不会松开他的手!”
  江漓听得怔怔的,忽然一阵羞涩涌上来,不敢看他,嘴角带着腼腆的笑低下了头。
  而王烨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却越握越紧,关节渐渐发白,正要再开口,喉间却有哽咽扑上来,咬了咬牙关,把脸微侧向外边,使劲眨着眼睛,要遮住眼底泛起的红。
  烟轻,你看,你不要的自然有人会要。可是你这一刀捅得有多深,但愿你能知道。
  我有时候真想杀了你。真想。
  爱了,等了,你一句话,过去的就永远成为过去。就是条忠狗被狠狠地踢了一脚,也会嗷嗷叫唤,你以为我真的就不会痛?
  我们还是朋友……我都不知要怎样跟你继续做朋友。
  也没机会再牵着你的手,骄傲地走过人前。
  现在我的手牵着另一个人,而你的手,想必已经放在了他的胸口。真该说……
  恭喜!
  “吱——”车猛地停在路边,正沉浸在幸福中的江漓被吓了一跳,只看着王烨开了门跳下去,冲到路边的大树旁,用力地拳打脚踢。
  他赶紧跟下去。除夕深夜的马路上,行人杳杳,王烨像不怕痛一样用尽全身地气力往粗壮的树干上砸拳头,声声咚响,发泄地狂喊着“啊——啊——”,状若疯狂。
  “烨,烨!烨!烨,你怎么了?烨!”江漓一下被吓住了,想上前拉住他,又被甩开,声音本来就嘶哑,喊得急了,更是又开始猛咳。“咳咳咳——烨、咳——烨……”
  脑子被痛楚的海洋淹没了,已听不到其它任何声音,只有烟轻低声的话语,来来回回:我们当时都太小了,还是孩子。所以你以为那是爱,其实不是。
  呵……不是。
  在你看来,那不是爱……
  那是什么?你告诉我!支撑我一直期待,一直努力,要把所有能给你的都给你的,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
  要这么说你才能心安理得地把我推开吧?你以为这样我就会乖乖地走开了?你就这么看不起我的感情?
  烟轻——
  就算从开始就看不到希望,但我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啊——啊——
  你明明根本不在乎我的感情,为什么我还会这么不甘心!烟轻,为什么你的眼里永远都看不到我?
  我一直那么爱着你……你能为他做的,我也能为你做,为什么你还是看不到我?为什么!
  啊——
  偶有经过的路人,看到他们这个样子,也赶紧连连绕道,江漓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只剩下在喉管里“嘶嘶”的辨不出音节的呼唤,他扶着喉咙呛了一阵,硬扑上去想抱住他,没想到被王烨的铁拳向后一抽,正好碰个正着,连声痛都叫不出来,捂着鼻子蹲下了。
  本来在冷风里吹着身体就已经不太舒服,这一下过来,鼻子一瞬间像没了,完全失了知觉,一瞬间之后又立刻被灌进了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热辣的痛楚似轰隆隆的战车冲上脑际,碾过神经线,酸痛不已,害得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最害怕的是粘稠的热流也一道流下来,捂在手下面,鼻子太痛了,手也不敢捂得太紧,于是漫延开来,沾了一手。
  泪眼朦胧。
  王烨在手撞到什么的刹那也醒了神,回过身正好看到他倒下,眼神立即一凛,神智恢复了大半,赶紧蹲到他面前,后悔又紧张地想察看他的伤势。
  只是用埋怨的目光看着王烨,看着他手忙脚乱地翻遍了身上的口袋,终于摸出了条手帕,赶紧给他捂上。
  “怎么样,要不要紧?来,把头仰高。”
  边把他拉起来,边说着,扶着慢慢地走回车子。
  把座位稍稍放平,江漓躺上去,感觉捂了一阵,鼻子稍稍好一些了,才轻轻地把周围的血擦了,王烨从备用箱里找出纸布给他把手帕换下来。
  “很疼么?”委屈地点头。“再回医院去给医生看看要不要紧?”摇头,坚定地摇。一个晚上去两次,也太丢脸了吧?“那……”王烨是真的担心,“万一伤到了鼻骨就糟了。”他可见过鼻梁被打断的人,就是修好了鼻子也变得怪怪的,那不是一个丑字可以形容的。
  瞪!你也知道你的力气有多大了?
  “对不起,是我失控了。”王烨很歉疚,心情变得更是雪上加霜。
  江漓一手捂着鼻子,因为太痛而皱着眉,一手扒过他的手,看了看他手背上被树皮擦出的血丝,把他拉向自己。王烨顺从地把耳朵贴过去,听到他用气声挤出来的话:“鼻子没断……回家。”
  回到家,鼻子的痛楚已经减了大半,可是周围还有些青紫,甚至破了一块小皮,擦了药膏,找了OK绷贴上,江漓躺在床上给他轻手轻脚地弄好,又爬起来,拉过他洗过的手,也一点点给他贴上胶布。
  “对不起。”王烨一直说,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江漓摸摸他的脸,费劲地用气声问:“现在舒服一些了么?”
  王烨抬起头,看他一眼,没说话,起身去给他倒了杯水,把刚刚拿回来的药递给他。“别说话了,先吃药吧。”
  吃了药片喝了药水,过了一阵,试着咳了两声,嗓子终于缓过来了。王烨让他捂着鼻子,给他脱了毛衣睡好,自己也钻进被子里,紧紧把他搂着贴在胸前。
  江漓揽着他的腰,在他的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声音还是喑哑:“怎么突然就……心里不舒服吗?”
  “嗯。”
  王烨闭着眼睛,下巴轻轻地摩挲他的额头,像在寻求一种放松的方式,摸糊地答:“不关你的事,只是忽然想到个人。”
  江漓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还是不行吗?”
  王烨停下来:“什么?”
  “一定要她吗?我不行吗?你跟我在一起还是会一直想她吗?”手不自觉地揪紧了他的睡衣,头埋进他的胸膛,声音越发嘶哑而沉闷,“觉得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改!”
  歉意地轻轻吻吻他的额:“你很好,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伤到你了,我刚才脑子很混乱,对不起。”
  你已经伤到我了。“如果我的鼻子……真的出问题了,你得用一辈子来赔啊!”
  王烨立刻松开他,仔细看了看他的鼻子,才放下心,露出个浅浅的笑:“你喜欢放烟花么?我们明天去放吧。”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啦!”
  “好久没放了,我们到番禺去,那边管得松。”
  “王烨,你还没有……”
  “你知道吗?在没人的河堤下看着四处乱飞的烟花,可好玩了。”
  “烨……”番禺没有河堤。
  “去放吧,嗯?人家都说什么比烟花更寂寞,如果两个人去,就不会寂寞了吧。”
  “……好,就去吧。”
  又抱紧了他,把耳朵贴在他的心窝上。
  “烨,你寂寞的时候会想起我么?”
  “会。”
  “如果没有她,你会爱上我么?”
  “会吧。你这么好,我会很爱很爱你的。”
  “是吗?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也会说么?”
  “我……”
  外面传来春晚倒计时的钟声。一群人大声地喊着“五、四、三……”让人不禁也一同屏息期待着。
  “哦──”零点到了,新年的钟声敲响了,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电视里还有鞭炮的炸响,家家在这一刻从窗子传出的声响连成了一片,分外热闹。
  在这样的沸腾中,江漓贴着王烨的心口,默默地说着三个字。
  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里,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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