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谋 第八章

  亨特乘坐的飞机降落在科特达祖尔机场时,里维埃拉午后的阳光正盛。但空气已不再宁静,风正从阿尔卑斯山北面的意大利吹过来,而通常情况下总会是雨随风行。原是金黄色的天空中,虽仅有数朵残云疾驰而过,但沿着机场主跑道的海面已在翻涌着白色浪花。
  亨特在机场租了一辆新的雷诺牌轿车,驾着它穿过尼斯市,沿着具有古旧魅力的安格莱斯海滨大道疾驶。他绕过狭长的港湾,驶上通往尼斯东部群山的峭壁路。在维尔弗朗什隘口他又转驶下“金光大路”。在他左上方隐隐呈现出阿尔卑斯山脉的前端峰峦,右下方的丘陵地带缓缓落降,经过各色彩粉刷的房屋和筑成梯形的花园,直延伸到维尔弗朗什。苏梅尔老港口。亨特将车停在路旁一座小小的木门前,木门上挂着一只长了锈的白铁皮邮箱,上面写着这样一个姓名:
  “奥利弗尔。拉马克”。
  拉马克的房子比路面低,从路上只能看见橙黄色的屋顶。亨特推开木门,走下石阶,来到一条狭窄的拐向左边的通道,通道一边是山坡岩壁,一边是被雨水冲刷成粉色的墙壁。房屋沿山坡从上到下分为三层。顶层是起居室兼餐厅。厨房和供来客睡觉的壁龛。四年前亨特曾在那儿睡过,那回他与拉马克合作处理一个案子,案情是一个开小差的美国大兵在马赛强奸了一们姑娘。第二层是主人的睡房和洗澡间。底层是一个地窖,存放酒箱、园艺工具和沾满泥土的鞋,还有一间厕所;外面天井中安有一个淋浴喷头。
  下面两个房间都建在山坡的岩石中,墙上留有小洞眼让山“透透气”。从前有一个新来的人,不相信此地关于山是活的并要呼吸的传说,建造了一幢没有留孔眼的石屋,于是山坡逐渐无情地挤压房屋的墙壁,直到它坍塌为止。而奥利弗尔。拉马克对当地的传统则很遵从。
  他在三年前的退休前夕,以20年分期偿付的方式买下了这块地。他曾当过刑警队的警长——后来又任尼斯地方司法警务专员。他的妻子是一个海关职员,她将她的全部积蓄用来帮他买这块地。可是,就在他退休的前一年,她在马尔梅逊大道上被一个喝醉了的司机撞死了。
  亨特在顶层没发现有人,只见红、黄色的玫瑰花攀爬在山坡和棚架上;阳光穿过棚架,投射出一个个方形的光影。顶层房间的门开着,里面无人。亨特走下阶梯,来到栽种着柠檬和胡椒的第二层,这儿也没人。可就在亨特的下面,在地窖外面小天井的淋浴喷头旁边,有一个身穿鲜绿比基尼泳装的女人在晒太阳。
  那女人脸朝下趴在一张蓝色的海滩帆布椅上。亨特站着没动,只是眼光向下看着她。上面,一辆威士马汽车呼啸着从路上驶过。除此之外,这片恬静的山岭中只有啁啾的鸟鸣和林中渐大起来的风声。那女人躺着的小天井,由于有无花果树、桉树和野花丛作成的屏障,风吹不进来,从周围的山坡上也甭想偷偷窥视。
  除了左手被一片阴影遮住外,那女人全身都沐浴在灼热的阳光之中。她没有反比基尼乳罩扣拢,薄薄的带子松松地搭在因受挤压而凸出的乳房上。成熟的皮肤上涂的防晒油在闪闪发亮。一道汗流顺脊梁淌下,在肩胛和腰肢的肉窝处留下一片湿湿的汗迹,从那里开始升起臀部圆滑的曲线。
  她全身都是雀斑。在棕褐色的皮肤上,这些雀斑看上去是粉色的。她的头发是一种姜红色。
  亨特迈步走下阶梯。“是奥黛尔吗?”
  她抬起头,斜眼看着他。她那雀斑满布的脸线条太粗,说不上漂亮,但那双深绿色的眼睛确实很美;嘴宽,但弯曲有致。她是拉马克的女儿,根据亨特的记忆,该有30岁左右了。
  “西蒙。亨特……”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的天,好久不见了。有四年了吧?”
  她用手肘撑起身子,不在乎乳房大量暴露在外,以法国女人特有的直率眼光上下打量他。对法国女人来说,男女平等更能增加她们的女人味。
  “你变了,”她对亨特说。“你看上去从没这样严肃过。”
  他耸耸肩。“我老了。奥利弗尔在吗?”
  “他在港口下棋。我过一会儿得去那儿买东西。可以一块儿去。”
  她仍然审视着他的脸庞。“我已听说你妻子的事了。我很遗憾,西蒙。”
  亨特点点头,将话题引开。“你在这儿度假吗?”
  “不。一年前我就搬来跟奥利弗尔一块儿住了。我给尼斯的一些摄影师做做临时工。”
  亨特记得奥黛尔和她丈夫曾在巴黎开一家修描照片的店铺。
  “怎么了?想南方的阳光想得连大城市的钱都不想赚了?”
  “我是这样,可我丈夫不这样想。我们离婚了,但不是为这个原因。”
  亨特又记起一件事。“后来我听说你怀孕了。”
  “流产了。”她平淡地说,一点遗憾的意思都没有。
  这次轮到亨特安慰她了。“你会另外找到一个丈夫的。据我所知,你在这方面是一点困难都没有。而且,也一定会有孩子的。”
  “嗯,我倒是这么想来着,”她停顿了一下,又打量着他。“你也一样啊,西蒙。”
  她身上微微散发出的汗味和皮肤晒热后的气味与成熟的水果味和花香混在一起。亨特摇摇头。“老了,不想那事儿了。”
  奥黛尔颔首微笑着。“你已第二次说你老了,我猜你是在证明这一点。但如果你真是老了,怎么还那样看我光着的身子呢?”
  亨特乐得扭歪了嘴。“你还是那么一个开朗的小东西!”
  她悲哀地叹口气。“我知道……妈的,我是应该庄重一些了。奥利弗尔说我拴不住男人就是因为这个。我对男人的虚荣心尊重不够。”
  亨特放声大笑,脸上松弛的表情中含有一种相当强烈的对异性的渴求,这种渴求原本是固有的本能,但他却不得不长久地将其压抑在心中。
  奥黛尔重新将头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她请他帮忙系上乳罩的扣。她光溜溜的皮肤将他的手指润湿了。她坐起身来。突然,一片凉荫将小天井笼罩,使她发起抖来。他俩都抬头看天,一大片乌云已将太阳遮住,而更多的乌云正翻过山头从意大利那边低低地压了过来。
  “春天的暴雨就要来,”亨特说。
  奥黛尔点点头,卷曲的红发上下起伏。“马上就要来了。是一场大风暴。马上走吧。”她抓起一条毛巾,一边擦干身子,一边跑上阶梯,进屋去穿衣服。
  奥利弗尔。拉马克身材瘦而匀称,脸型长而紧凑,这使他看上去并不象过了退休的年龄。他的头发大都白了,但却未脱落。深棕的肤色使他脸上的皱纹不易被人看出来,而且他眼里那种灰谐幽默的神情也常常使你忘记那些皱纹。
  他正坐在科伯将军码头一家海滨小酒店遮篷下的一张桌旁下棋。这家小酒店就在维尔弗朗什海关黄赭色的拱廊旁边。跟他下棋的是一个敦厚的小个子男人,他就是小酒店的老板,名叫波拿德。米勒里,科西嘉人。他曾是一伙匪帮中的小角色,12年前,在马赛帕聂尔区的一次追捕中,被警察的一颗子弹毁了右臂,之后他就洗手不干了。
  残废的右臂不能动了,米勒里就用左手下棋。那一枪就是奥利弗尔。拉马克打的,但米勒里从不提起这事,怕引起拉马克的内疚。拉马克只要看见那条右臂,总是感到内疚不已,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棋盘上再次去打击这个对手。在拉马克优雅的外表下和睿智的内心中隐伏的好斗性格,如今只能靠下棋来发泄了。
  “一盘棋,就是一场战争,”有一次他以三比二胜了亨特后,这样阐述道。“有张有弛,步步为营。拼斗是严肃的,但又不失旧式绅士之风,这就是它吸引人的地方之一。跟今天的战争不一样。战斗结束后,得胜的将军谦虚地微笑着,宽厚大义地邀请失败的对手共进午餐。败军之将则有礼貌地接受邀请,然后往死里吃他一顿来作为报复。饭后,将军们则重新收拾兵马,再度大战一场。”
  拉马克下棋时,总是一个心眼儿想赢。现在他拱了一步卒,眼看在3步之内,米勒里必死无疑。于是,拉马克将身子靠回椅背,露出赢家的笑容来。
  米勒里审视了局势,叹口气,用大拇指将自己的国王推翻在地。“我认输,你这个家伙!再来一盘?”
  拉马克正要应战,忽见亨特的汽车开进了码头。奥黛尔跟亨特下了车,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向父亲挥挥手,然后走入蒙街拱廊的阴影中去了。亨特则站在车边等着。
  “再说吧,”拉马克对米勒里说,将柳条椅推开。“有个老朋友在等我。”
  米勒里点点头,挥手跟拉马克告别。他用的是左手。右手垂吊在衣服下摆处,苍白,萎缩,废了。
  拉马克洋洋得意地大步走到亨特身边,跟他紧紧握手,象他女儿那样仔细打量他。“这么说……过得怎么样?”
  “还活着。你呢?”
  “退了休烦闷死人。你退休前还是去死了好。眼下你在干嘛呢?”
  亨特便对他讲述事情的原委。这时已有雨点洒到他们脸上来了,于是他们躲到车里去。过了一会儿,雨停了,但天上仍是乌云密布。海面呈暗蓝灰色,浪头更高地扑向防波堤沿岸的礁石,溅出喷泉一般的水花来。亨特早年受过伤的手掌和指骨又开始剧痛,他不知不觉紧紧攥住方向盘,以此来减轻那种刺痛。
  拉马克思考着亨特对他讲的事件,为又能开动脑筋而感到高兴,即便这并不是他的工作。
  “我同意你的看法,”他不慌不忙地说,“如果那个叫赛利姆的小伙子知道那条越过边境的路,那他可能是以前从一个当地走私者那儿知道的。那必定是玛托一带一个专干这行的小角色。我是认识几个这样的人,但他们决不会告诉我与他们的活儿有关的事。我并不怪他们。我是个警察,即使是退休了,也还是个警察。”
  “但也许他们会告诉你认识的某个人,不是吗?”
  拉马克从兜里掏出一只短粗的烟斗,一边往里装烟丝,一边沉思着。象波拿德。米勒里这样的人可能还不行,他已出了那个圈子好久了,况且从来没干过那类事。拉马克点燃烟斗。亨特观察着两个在码头收网的渔民,他们怕即将来临的风暴将网冲走。拉马克长长地喷出几口烟雾,说:“眼下,我看你最好去找你的美国老乡乔治。山斯基。他过去给中央情报局干过。”
  亨特记得这人。“怪杰山斯基”——一个诡计多端而又过于自信的特工人员,已在法国工作很久了。亨特见过他两次,但对他并没在意。那个时候,他对任何搞间谍这个肮脏行当的人都不看在眼里。他们那种不光明正大的行径使他感到恶心。“他是什么时候被解雇的?”他问拉马克。
  “几个月前吧。你们的政府似乎在财政上遇到了困难。山斯基在法国早已暴露,而他又不愿意被派到别的地方去,因为他在尼斯养着一个情妇。这女人很会花钱。要是她知道山斯基没了经济来源,立刻就会和他吹。我知道他已负债累累:养情好,赌博,还要瞻养在美国的前妻。”
  拉马克取下烟斗,不解地摇头:“我常常纳闷,你们的法庭居然会认为妇女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非要前夫承担赡养她们的责任,好象她们是可怜的孩子。无论怎样,山斯基是陷入绝境了。开始跟一些黑道人物打交道。恐怕他很快就会遇到麻烦。但话说回来,他就认识一些你可以利用的人。”
  “他在哪儿?”
  “他寄宿在蒙特利尔郊外的一户人家中。”拉马克给了亨特地址。“如果他不在,那家人家也许知道该去哪儿找他。他正在找工作,还欠着房租呢。”
  “谢谢了,奥利弗尔。要我开车送你回去吗?”
  “不用了。吃饭之前还可以下盘棋。如果雨太大,我朋友的侄子可以开车送我。”拉马克起身钻出汽车,停下来看着亨特。“西蒙,假如你这件事碰巧要在这儿办,我也许还能帮上忙。因为你甭指望官方会给你很大帮助,他们甚至根本就不管。只要是牵涉到阿拉伯人,就没门儿。至少在法国是这样。”
  “我明白,”亨特的语调中充满了挖苦的味道。“你们的国家急需石油,你们的政府拼命想在中东政治中插上一腿。于是乎碰到恐怖分子都装没看见。”
  “一点没错。我们那些警察伙计多数人都忿忿不平,但毫无办法,总不能去和官方对着干。最近发生的那个炸弹车事件已让他们接受了这种现实。”
  亨特也听说过这件事:有三个阿拉伯人开着一辆满载炸弹的汽车,打算干掉在巴黎的某些人,但他们被当场抓获了。侦探本来是立了大功,但却反而受到责怪。那三个恐怖分子很快就被释放出狱,离开了法国。回去时可能用的是另外的护照。
  官方的这种态度造成了某些奇特的联盟:在同行业中被称为“游泳池”的法国特务机关的某些人实际上在与阿拉伯游击组织进行合作,而另一方面,法国缉毒警和机场保安人员(前者不满阿拉伯人参与毒品走私,后者不愿无辜的旅客受到恐怖分子的伤害)又在秘密地与以色列特工交换情报。
  “如果这事要在这一带办,”亨特告诉拉马克,“我将尽力寻求帮助。我会捎信给你的。”
  “那好,我还可以发挥点余热。”拉马克的微笑中有一种感人的力量,还有些怀旧的意味。“至少在你住过的那间房里,我还安了一部电话。”
  亨特点点头,注视着拉马克大步走回海滨小酒店。他调转车头,驶出了码头。经过迎宾旅馆后面时,奥黛尔从马歇广场出来,提着一只大编筐,里面装满了各色杂货。亨特让她上车,把她送了回去。
  她在家门口下了车后,站在车旁,注视着他。“能很快再见到你吗?”
  “不敢说,得看事情的进展。”
  她用深绿色的眼珠盯住他的脸。“我还想见到你,”她坚定地说道,脸上没有笑。“很想。”然后她绕到车那边,头也不回地走下阶梯去了。
  乔治。L.山斯基一边在摩纳哥港口下面闲逛,一边胡思乱想。在经过几艘拴在那儿的游艇时,天突然下起雨来。他迅速地沿防波堤长长的台阶往上爬去,同时为自己还能这样大气不喘地运动而感到自豪。来到蒙特卡洛繁华的赌场中心,他一头钻进了装饰豪华的“巴黎酒家”。
  在奢侈华丽的门厅相映下,山斯基显得有些寒伧。这主要是他那渐垮的自信心在作怪。他的衣着无可挑剔,瘦长的身体中仍充满活力。但他似乎有些未老先衰了。不光是开始秃顶,宽宽的肩头也已松弛,脸上笼罩着颓唐的神情,眼里萦绕着不散的痛苦。
  他来到酒吧,找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跟穿着得体的侍者要了一杯卡普希罗咖啡。他手头拮据,而这里的东西又贵得要命。他只能偶尔点点这种东西来装装门面,以此表明自己还能出入这种豪华之地。这儿四壁软椅,绿墙红毡,显尽富贵气派。三个半法朗买杯饮料,还包括服务在内,这也是做做白日梦必需的投资。
  侍者给他送来饮料时,外面已下开了倾盆大雨。山斯基往咖啡里放了两块方糖,点着一支弯弯的托斯堪利牌小雪茄,闷闷地从落地窗向外看去。
  窗外,汽车溅着雨水在弯曲的街道上行驶,橄榄树被狂风吹弯了腰,大海变得晦暗不清,在苍茫的天底下几乎成了一片黑色。在地中海这一带的海面上已没了游艇的踪影;风暴警告早使它们回到了港湾,只有几艘渔船正在奋力挣扎着驶回海岸。
  从另一面墙的窗户往外看,可以见到幢幢难看的现代建筑物,这些建筑物正在使这座古城失去它特有的魅力;桔黄色的吊车还在山上制造着更多的这种现代怪物;街对面的赌场和剧院则显示着一种成熟而高贵的巴罗克艺术风格。酒店门口的侍者忙着用大伞遮在人头上,将他们从对面赌场接回酒店,身上蓝中透紫的制服淋得透湿。
  山斯基刚热热地啜了一口咖啡,就看见莫里斯。哈默尔林从对面的赌场出来。哈默尔林站在挑篷下犹豫着,他没戴帽子,也没穿雨衣,瘦小的身上那套黑西服仍是那么合体。最后,他将双手放到头上,保护着他那戴了10年的假发,穿过街道往酒店这边走来,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奔跑。
  他从山斯基的视线中消失了约30秒钟,然后又出现在酒吧门口。他站在那儿,取下眼镜,和一块洁白但未熨过的手帕擦去厚镜片上的雨水,然后戏剧性地将眼镜戴上,向四周环顾。他看到山斯基,便微微一笑,这笑容给他那张普鲁士人多皱的老脸上平添了几分和蔼的神情。
  他端直走到山斯基桌边坐下来。点上一支雪茄烟后,他的表情又变得一本正经。跟山斯基一样,他抽的也是托斯堪利牌雪茄。在边境那边的文蒂米尼亚,这种雪茄非常便宜:四根雪茄一盒,一盒只要100意大利里拉。
  “我看见你从港口的台阶上来,”哈默尔林说,隔着烟雾偷偷看着山斯基。“是想跟以前一样,租艘游艇度周末吗?”
  山斯基耸耸厚厚的肩头,眼里的苦涩味延伸到嘴角,使他宽宽的嘴绷紧了。“做梦并不需要付钱。我还没到那种地步,但也快了。”
  哈默尔林看周围,确信无人能听到他们说话。“也许,”他轻轻对山斯基说。“把梦想变为现实的机会已经来了。完全是巧合。你在爬着台阶时,我正和某个人说话,他有事求你呢。”
  山斯基慢慢吸口气,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哈默尔林急忙说:“别担心,他没看见你,是背朝着你的。我当然没提你的名字。我不会让他知道你的……本事的。那得在你同意与他见面之后。我不是一个雏儿,你知道的。”
  莫里斯。哈默尔林曾是个贼,一个相当走运的贼。律师将他过去的收益保全了一些,如今他就靠这个勉强度日,就如领取一份菲薄的退休金。他曾偷到过几笔巨款,但也在监狱中度过不少时光。他怕再进监狱,不敢再去偷了。现在他只是当当中间人,收点佣金来充实一下他那逐渐枯竭的存款户头。
  山斯基又啜了一口咖啡。“那家伙是谁?干什么的?”
  “他自称为斯尔吉。但我想这不是他的真名。我只知道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介绍他来找我的。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听口音象是个乌克兰人。我知道他确实有钱;不光是说说而已。”
  山斯基的嘴角沉了下来。“是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的人?”这是一个流亡的反苏组织,经济实力雄厚。
  哈默尔林耸耸肩头。“有可能,”他承认。“很有可能。”他的声音又低了些。“他准备付2000镑,2000英镑啊!”
  山斯基慢慢地放下杯子。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是什么活儿?”
  “送人。”
  “送谁?从哪儿到哪儿?是逃出铁幕吗?”
  哈默尔林又耸耸肩。“他没有细说。但他说这是件轻松活,很简单。”
  “2000英镑的轻松活儿?别逗了。”
  “1800,”哈默尔林干脆地纠正他。“我已经拿了10%的佣金。”
  山斯基恶意地瞧着他。“我要是不接这活儿呢?”
  “那我只好把佣金还回去。”
  山斯基浅浅一笑。“你会吗?”
  “当然,我保证。”哈默尔林踌躇了一下。“他可不是那种好欺骗的人。”
  “问题就清楚了,”山斯基干巴巴地说。
  “我一会儿就可以把这位雇主带来。你等不等我们?”
  “不。别再提这事儿了。”
  哈默尔林大惑不解。“为什么?开价不错啊?”
  “太不错了。对轻松活儿来说这钱太多,对真正玩命的活儿来说又太少。”
  “你过去可干过更危险的活儿呀。”
  “过去,我年轻多啦!”
  “那个南斯拉夫人呢?不就是两年前的事吗?”
  “是啊,那时我比现在年轻两岁呢!”
  哈默尔林露出一脸钦佩的神色。“那一回,乔治,可真是惊心动魄!你一定感受到了那种刺激!我真妒嫉你!还有,想想那事成之后的狂喜!”
  山斯基真切地记起了那件事,他实在不该记起它来。
  “是啊,”他说。“好汉莫提当年勇啦。”
  他端起杯子,但又不得不放下。他的手在发抖,那是老腺又在起作用了。
  哈默尔林精明地注视着他。“不想再感受一下那种刺激吗?要是我能让那位雇主再提提价呢?甚或翻倍,四千怎么样?”
  山斯基犹豫着。然后气哼哼地说:“那好吧!”
  “很好。”哈默尔林站起身,侍者赶忙恭敬地赶了过来。哈默尔林朝他摇摇头,大步走出了酒吧。
  山斯基喝光咖啡,再把雪茄点着了。这是托斯堪利牌雪茄的又一个特点,除了便宜和难闻外,还不通畅。只要你有几秒钟不吸它,它就灭了。这样也好,可以吸得更久些。
  他感到一阵疲倦。不是生理上的疲倦。他知道自己的体力基本上还行。主要是精神上的萎顿。山斯基希望那个乌克兰人不同意价钱加倍,要不然那笔数目可真叫人难以拒绝。他确实不想为他不喜欢的人和不信仰的事业去跟俄国人玩命,但他同样也不愿象一只饥饿的耗子那样活下去。
  山斯基本能地感觉到哈默尔林的主顾一定会同意加到4000英镑,这使他相当害怕。人们往往讲许多废话,什么姜是老的辣之类。干山斯基这一行,年轻时就到顶了。之后就一年不如一年。干还是能干,但却总有些瞻前顾后,不象年轻时那样挥洒自如了。而这就往往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在年轻人能逃生的地方,你却可能难免一死。
  山斯基把雪茄烟头在灰蓝色的塑料烟缸中揿灭的时候,一个男人进来了,在那儿四处张望。这是一个大个儿男人,一头蓬乱的灰发,一张坚毅精明的脸。山斯基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人是谁,又过了一会儿才记起他的名字。而这时亨特也看见了他,往他这儿走过来了。
  亨特站在桌边。“喏,山斯基,久违了。”
  山斯基点点头。“久违了,亨特。”他指着哈默尔林坐过的椅子。“坐会儿吧。”
  亨特坐下来,跟侍者要了一杯苹果烧酒。山斯基漫不经心但很及时地说:“我也刚想来一杯,可钱没带够。”
  于是亨特吩咐侍者拿两杯来。山斯基好奇地望着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还在军队里干吗?”
  亨特摇摇头。“我如仿在国务院一个新的部门干。WGCT,反恐怖工作组。”
  “听说过。不过又是一个装门面的部门罢了。”
  亨特对他讲了他的工作性质,然后又讲了罗马机场的爆炸事件——以及那个叫赛利姆的小伙子。山斯基阴晴不定地变换着脸色,自然而然地思索着事件的细节,试图将要点联系在一起。
  侍者送来了饮料,山斯基长长地啜了一口,痛快地半闭着眼睛。
  “我的确在玛托认识几个干一点小小走私买卖的小伙子,”他审慎地承认道。“我也愿意在这方面帮帮你的忙。但问题是我现在事很多啊。”
  “我听说中央情报局把你开销了。”
  山斯基脸红了。“我现在在干一些私人的买卖。这比给他们干更来钱。”
  亨特将身子舒适地靠到椅背的垫子上,不卑不亢地说。“帮我找找你认识的人,付给你50块。如果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找到了那个认识赛利姆的走私者,就付给你100块。如果证明我其它的想法也不错——就是说赛利姆在此地越境意味着操纵他的人要在这一带搞什么阴谋,——那就有你干的活了。40块钱一天,开销另算。”
  “这个数,”山斯基恨恨地说。“可不算他妈的多呀!”
  “我只能付给你这个数,”亨特心平气和地说道。
  山斯基将双肘支在桌上,一边看着紧攥的拳头,一边在心里痛苦地思索着。50块是肯定的了,还有可能是100块。这与哈默尔林的主顾会付的2000甚或4000英镑可差着一大截子。但他也得考虑到这一点:这件事听起来不象是那种可能丢命的买卖……
  他抬起头,看见哈默尔林在酒吧门口踌躇着,不安地看着亨特的背影。山斯基不动声色,只从桌上抬起一根食指,来回动了一下:否定。哈默尔林耸耸肩,估计是亨特出的价高过了他的价,于是无奈地离去了。
  山斯基注视着亨特的眼睛,撕下了所有的伪装。“50块钱一天怎么样?”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行行好,我是太需要钱了。”
  亨特考虑,如果山斯基的名字出现在他的帐单上,查乌兹会记起这个人来,他也厌恶干间谍这一行的人。他又看看对面坐着的“怪杰山斯基”,老来竟落到这种地步!如果亨特这一次将事情弄糟,山斯基就是他未来的榜样。
  “好吧,”他最后说道。“50,如果有活儿给你干的话。”
  山斯基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呼出。“成交了。”他瞟瞟外面黑沉沉的风雨天。“但要等天晴后才能找到人。明天一早吧。”他喝干剩下的苹果酒,喘口气说:“能再来一杯吗?也许,你还能在哪个象样的地方请咱吃上一顿,不是吗?我实话告诉你亨特——我已有些日子没吃过一顿象样的饭了。”
  亨特点点头,又给他要了一杯苹果酒。
  数英里外的罗克布伦。在贝尔。加拉新租的公寓中,暴风雨使起居室日暮时的光线更加暗淡。贝尔。加拉面前的桌上摊放着三张他精心描绘的草图。他眼不离图,声调尖锐地对哈莫说着话。哈莫将桌边的一盏灯打开,又去打开第二盏,然后继续恭敬地默默注视着贝尔。加拉的举动。
  贝尔。加拉又往瓦拉西领地的草图上加添了一些他所能记得的细节。在确信自己所观察到的情况已无一遗漏后,他将这些草图挪开,重新铺上三张白纸。
  他在第一张白纸上写下“地形”二字,然后将它放到草图旁边。又在第二张白纸上写了“任务”;第三张上写的是“实施”。
  贝尔。加拉在军队时曾搞过许多简报,自然懂得正确组合情况的技巧。地形、任务和实施是任何军事行动的三个要素,而这三要素又来自精确的侦察。
  那天在瓦拉西领地,贝尔。加拉已通过对行动区域的细致观察和套问朱丽叶而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初步侦察。离开别墅后,在回到罗克布伦之前,他又完成了计划的第二步。他在尼斯哥罗街的一家咖啡店泡了三个小时,一边喝咖啡,一边注意着街对面吉欧万尼提膳食服务公司的大门。在那个期间,分别有两名该公司职员和一个通过该公司找到工作的侍者来到这个咖啡店。贝尔。加拉设法与那名侍者和其中一个职员搭上了话。他给他们买了咖啡,然后弄清了将一组突击队员安插进瓦拉西生日招待会宴席备办组所需的一切细节。
  如今贝尔。加拉就是在将这两次侦察来的情报加以综合利用。在写着“任务”的那张纸上,他画了一个长方形。他还不清楚招待会上放置主餐桌的确切地点,但朱丽叶已告诉了他主餐桌上都要坐些什么人。
  贝尔。加拉在表示主餐桌的长方形四周画了一些小圆圈,一个圆圈代表一个人:德兹索。瓦拉西,他的儿子和媳妇,摩纳哥公主和王子,一对老年夫妇,他们在战争期间是法国地下游击队成员,曾救过瓦拉西的命。再加上侯赛因国王和美国国务卿,最后这两位当然会带着职业贴身保镖。
  贝尔。加拉将这张标有“任务”的纸暂时放到一边,将全付精力放到写有“实施”的纸上。在这张纸上他花的时间最长。
  首先他定出一个进、杀、退的全面计划,然后再在别的纸上将这个计划分为详细的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每一具体实施步骤的细节,第二部分包括了在实施过程中,每一项任务及所需人员的安排。这里面至少有七项任务,他和哈莫各一项,另外则需要五名突击队员来各承担一项。
  有两项任务是在近距离内用0.45口径的科尔特左轮手枪连续开火。0.45自动手枪虽然有盖过左轮枪的许多优点,但却有一个使贝尔。加拉不敢使用它的缺点:自动手枪在关键时刻有可能卡火。所以贝尔。加拉宁愿选择左轮手枪。他本人是惯用左轮的神枪手,在五个人组成的突击队中,也须有一个跟他一样的神枪手才行。
  其中的两名突击队员须是使用冲锋枪的好手。贝尔。加拉决定两枝冲锋枪都用契克VZ-58S型。这种冲锋枪重量轻,近距离射击准头好,几乎没有卡壳的危险,射击速度相当快,枪托卸掉后也便于隐藏携带。
  一名突击队员须是爆破专家。人人都会装雷管,扔手榴弹,但要判断往哪儿扔,并计算好爆炸的那一刹那,则需要高手。任何爆炸物都不是完全可靠的。曾有过这么一件事,一根TNT爆破筒爆炸时,100码以外的人都被炸死了,而就坐在旁边的一个人却活了下来。特别是手榴弹,爆炸形态很不稳定。但是,在不到一年前,三个日本赤军恐怖分子在利德行动中使用的一种新型手榴弹却基本上克服了这些缺陷。这种手榴弹会紧接着爆炸两次:第一次是母壳炸开,放出霰弹,这些霰弹又相继爆炸,威力惊人。在利德那次行动中,这种子母炸弹将人的头、臂、腿炸飞,还把一个八岁女孩撕成三截。贝尔。加拉决定就采用这种炸弹,而这种炸弹需要懂行的人来使用。
  第五名突击队员必须象德里斯。哈莫一样凶狠,能眼也不眨地宰杀儿童。
  贝尔。加拉用了7张纸才完成他的“实施”细则。由于计划细节已深深印在了脑中,这些纸片就用不着保留了。他将纸片撕了,交哈莫去焚烧,然后又将注意力转回那张标有“任务”的纸上。
  这次行动中的两个目标会混在主餐桌周围的10名客人之中。于是他在表示主餐桌的长方形周围画了10个小圆圈来代表10们客人。两个主要目标身后某处一定会有两三名保镖,但贝尔。加拉确定不了保镖的位置,因为他不知道哪两个圆圈代表那两个主要目标。关于这一点,他清楚地知道只有在行动开始之前那一瞬间才能弄清。
  但是,他对其实施计划有一点是确信的:餐桌上那两个主要目标决不可能只死一个。当然,还不能说快得让保镖来不及扑上来掩护他们并开枪还击。但这个总体行动须在同时进行,用密集的射击和炸弹几乎在同时消灭主餐桌上的每一个人。
  贝尔。加拉将画在餐桌四周的圆圈一个个地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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