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好大。」苍看向天空，头顶的云层又再度拢。厚重的云层像蓄集了整个大海的水量，湃沱大雨，直下个不停。
　　被鲜血染红的雨水流入小溪，蜿婉蜒蜒地流进河川。最后汇入大海。
　　海水蒸发，又飘上了天，循环不息。
　　在这天地之间，人类跟妖族，同样的渺小。
　　「或许，我们不用如此。」苍忍不住有感而发。
　　柳儿也看向天，雨丝滴入他跟中，从眼角流出。
　　「苍大哥，柳儿听见了，听见那个声音。」柳儿闭上眼睛，回味着刚刚体会到的奇妙感觉。心灵、躯体，都与这天地宇宙合为一体。
　　柳儿挺直身子，仰起头，额间的晶髓发出耀眼的晶莹绿光，远远看去，他就像棵努力攀向天际的树。
　　「这场战争，人类，将会是最后的胜利者。」柳儿的声音不响，但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直击人在场每个妖族心里。
　　有妖张嘴想反驳，却惊觉自己发不出声音，心神被这奇异的景象完全震住。
　　「人类跟妖族最大的不同，就是人类把自己当成一个族群，而妖族，却各自为政。」柳仰着头，他的脸庞笼罩在祥和的绿光之下，与苍的威霸之气不同，有种让众妖打从心里臣服的力量。
　　「我们都有为同伴牺牲的勇气跟决心，但对妖族来说，同伴，只是自己同族的亲友，而人类，却在为所有的人类而战。
　　「若不能体认到无论什么种族，妖族是—体的，我们将会连最后的生存馀地都没有！」
　　齐心协力，不分彼此。保护，才是最大的力量来源。不为仇恨，是为整个妖族而战。
　　「……不过，请放心，人族，也会走上自我灭亡之路……」凭空刮起一阵强风，把柳儿卷上了天。
　　柳儿的身子轻飘飘地，好似要就此升天而去。苍紧抓着柳儿的手，不敢放。
　　「柳儿！」
　　苍的叫唤声令柳儿回神，他睁开眼。「苍大哥？」
　　强风瞬间消失，柳儿往下一坠，苍赶紧接住他。
　　「柳儿，还不是时候，你太早上去，苍大哥可是会很寂寞的。」把柳儿搂入怀中，苍半开玩笑地说，
　　「什么？」柳儿不解
　　柳儿迟早会化灵升天，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柳儿的修为未到，凭着一股天地之气强冲入上升，对他不好，当然，苍的私心也占了小小部分。
　　「苍大哥……好奇怪，柳儿的眼睛好重。」柳儿揉揉眼睛，头靠在苍的肩膀上。
　　「柳儿你消耗太多灵气，想睡觉了，休息一下吧！」苍换了个柳儿较舒服的姿势，横抱着他。
　　「想睡觉？」树妖不大需要睡眠，柳儿没有过想睡的感觉。
　　「闭上眼睛。」苍轻声说。
　　柳儿点头，听话的合上眼睑，靠着苍，很快地睡着了。
　　「各位都听到了吧！」苍温柔的眼神，在看向众妖时，瞬间变得严肃，「柳妖柳儿传达给我们的那个声音。」
　　那传说中，只有树妖听得见的天地之声。
　　「听到了！！」在场的所有妖族，动作一致地向柳儿跟苍跪下。
　　柳儿饱饱的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苍躺在他旁边，撑着头，笑吟吟地望着他。
　　「醒了？」苍嘴角笑出两个括号，柳儿没看过这两个小括号，好奇之下，伸手轻按苍的脸颊。
　　「嗯，苍大哥早安。」一醒来后是要说早安没错吧？
　　苍抓住柳儿的手，缠着他的手指。「不早了。」他笑道。
　　「快天黑了。」苍贴上柳儿的唇，「你睡了半个多月，害苍大哥好担心。」
　　「对不起。」柳儿乖乖道歉。
　　「又不是你的错，不用道歉。」苍失笑，手圈着柳儿的腰，把他压向自己，「灵通天地要耗费的灵力万分庞大，下次别太勉强。」
　　曾有修为未到的树妖，强要踏入此境界，结果落得个散功的下场，虽说道柳儿的修为已够，但苍还是不免担心。
　　「好。」灵通天地这词柳儿还是第一次听到，但苍吩咐了，他就会注意。
　　抚着柳儿柔软的腰肢，苍心里有瞬间的犹豫，柳儿什么都不懂，亲吻、拥抱之类的行为已经有点像在拐骗不懂事的孩童，若是更进一步……
　　柳儿抬眸直视苍的眼，长长的睫毛眨啊眨，琥珀色的眼眸水光光地，纯真无瑕。
　　唉！苍心里暗叹一声。再等等吧！他们有的是时间。
　　「柳儿，陪苍大哥走走吧。」不舍地轻点了柳儿粉嫩的唇，苍才放开他。
　　两妖才刚走出屋门，一大群妖族主将就围了上来。
　　「见过苍王大人、柳儿大人！」原本基于苍的身分，众妖不管有没有心，都得尊称柳儿一声「柳儿大人」
　　但自从柳儿在九曲池灵通天地、传达天地之声后，众妖们的这声「大人」叫得可真是发自内心了，柳儿在众妖心中的地位几乎与苍差不多。
　　「哎呀！连散步的时间都不给我，我真可怜。」苍朝柳儿眨眨眼，打趣道。
　　「苍大哥辛苦了！」柳儿说。
　　众妖哪里见过苍开玩笑了，均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苍王大人……我们是……」
　　「呵呵，我知道，有什么事就去会议室聊吧！」苍立刻又换回一副严肃的神情，一只是没反应，其它只是反应过度，看来他以后还是少开玩笑好了。
　　「柳儿，愿意陪苍大哥一起吗？」
　　「好。」柳儿点头。
　　九曲池一战后，道术联盟元气大伤，几乎要从此一蹶不振。以苍为首的妖族联盟便开始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做。
　　这方主张趁胜追击，把人类杀光，夺回妖族的领地，那方主张与人类谈判，分配地盘互不侵犯，两方各有各的道理、也各不退让，夹在中间的苍头疼得不得了。
　　问苍主张如何，苍则说，他只是努力地让妖族得以延续，他会杀光所有侵害妖族的人类，但其它的，苍自认自己还没这个资格决定。
　　讨论一直都没有结果，也永远不会有结果。没有任何一个种族能决定其它种族的存灭，就算谈判换宋暂时的和平，也难保千百年后不会起战端，妖族跟人族的战争从未真正结束过。
　　夜以继日的讨论，苍自己还不要紧，但这些事柳儿插不上嘴，苍怕柳儿待在他身边久了，会觉得无聊。
　　心里在意，苍犹豫了一会，决定还是问问柳儿。
　　「不会呀！」柳儿温温笑着，他的回答完全可以想象。
　　「不，柳儿，苍大哥的意思是，苍大哥练功或跟众妖讨论时，柳儿会不会想做别的事呢？」
　　柳儿眨眨眼，困惑地说：「苍大哥要柳儿做什么事呢？」
　　苍有被打倒的感觉。
　　两妖的对话刚好被耳尖的红襄听见，红襄捂着嘴，不让自己喷笑出声。「苍大人，你好有趣喔，天大的事不担心，却担心柳儿大人会不会觉的无聊！」
　　苍摇摇头，他没布个结界是他大意，好死不死的被这小妮子听见了。「红襄，天大的事我担心不了，只好担心一下这种小事。」他说。
　　「噗！苍大人会开玩笑啦！」总算有妖懂得欣赏，红襄咧出个笑脸捧苍的场。「不过，说真格的，柳儿大人不习惯在屋内修炼，苍大人你在练功或开会时，柳儿大人的确没事好做。」
　　「我要做什么事吗？」柳儿傻傻地问。
　　清楚跟柳儿讨论绝对没有结果，红襄决定略过他直接跟苍说：「这样好了，苍大人，你找点东西让柳儿大人学学嘛……看书怎样，树妖都很喜欢看书的。」
　　「柳儿都看完了，书柜里的书、附近学院里的珍藏，甚至是皇宫藏书阁……我能弄到的书，柳儿都看过了。」
　　「哇！好强。」红襄瞪大眼，她可是一看到书本就想睡觉。
　　「柳儿能灵通天地，书本里浅薄的知识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有次苍注意到柳儿呆呆地盯着一页书看，才发现柳儿已经看完他书柜里所有的书，趁夜又弄来了不少书，柳儿一样没几天就看完。
　　「说的也是喔！」红襄点点头，「那么……」大眼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学琴吧！柳儿大人，听说苍大人的青笛吹得很好听，柳儿大人可以跟苍大人合奏。」
　　她是听红云哥哥说的，苍的笛声可媲美天籁，但他只为特定的对象吹奏，红襄已经不奢望她是能听到的那个。
　　「苍大哥会吹笛喔！叶锦文也说过他会呢，真想听听看。」柳儿说。叶锦文曾跟他提过，他很爱丝竹之类的乐器，可惜出来得太匆忙，都忘了带，
　　柳儿想起这件事，便有些好奇笛子的声音。
　　「叶锦文是谁？」苍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心里颇不是滋味，语气中含着隐隐的怒意。
　　「他说他是宰相的儿子。」柳儿笑道。
　　「人类？」苍心里更火，「你认识他多久？」太可恶了！什么时候柳儿认识个人类他不知道。
　　「咦？大概一千多年吧，柳儿不清楚。」柳儿扳着手指细数，他也不记得那是多久前的事了。
　　原来是个死人，大概是柳儿刚修妖不久认识的，苍放下心，拉起柳儿的手，笑得好不温柔。「柳儿，你想听的话，等等苍大哥吹给你听。」他才不会让那个已死的人类专美于前！苍不知道叶锦文其实没机会吹笛给柳儿听。
　　「至于学琴，我想不用了吧！」苍把玩着柳儿白细的手，柳儿连衣带都系不好，要他学琴，这更有难度吧？
　　「那么……」红襄继续想，「画画呢？学画画怎样？」
　　不等苍开口，柳儿就说：「好呀，我要学！」这样他就可以把想记住的景象画在纸上，若能画出红云哥，苍大哥或许就不会那么寂寞。
　　「嘿嘿嘿，我是聪明的狐狸。我们去找画妖妮嫔，她很会画画哦！」
　　「好，红襄是聪明的狐狸。」柳儿点点头。
　　红襄得意的尾巴都跑出来了，「我是我是！那我们现在就去吧！」说着，红襄拉着柳儿的手就走。
　　「等等……唉！」红襄拉着柳儿一下子不见踪影，苍无奈地摇摇头，他是要柳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不是要他找事来做啊！
　　画妖妮嫔，正如其名，是名丰姿绰约、我见犹怜的美人。妮嫔纤细的身子倚着屏栏，一手托着玉嫩的脸庞，一手拿着画笔，细细勾画着跟前的景致。
　　「妮嫔姐姐，打扰了。」红襄拉着柳儿，来到妮嫔身前，介绍着。「这是苍大人的柳儿大人。」
　　妮嫔放下画笔，朝柳儿一揖，「柳儿大人您好，小妖妮嫔。」
　　「你……你好。」
　　「呵呵！」妮嫔掩嘴一笑，「果然就跟传闻中的一样呢，难怪苍王大人如此疼惜。」
　　「……谢谢。」疼惜？心里虽然觉得这词用得好像有点奇怪。
　　「真可爱！」妮嫔捧着肚子，笑得全无淑女形象。「红襄妹妹，难怪啊！没办法啊！」
　　「是啊！」红襄耸肩，苦笑。「所以我放弃了，我有我的条纹就好。」
　　「没错，看得太远、要得太多，反而辛苦呢！」妮嫔说：「天上闪耀的星星虽然美丽，但有时候，幸福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红襄点头。「红襄已经知道了。」
　　「聪明的狐狸。」妮嫔轻点红襄鼻尖。
　　柳儿听不懂两妖打的哑谜，但他也不打断她们，看着这两只愈聊愈热闹，柳儿又开始发呆……
　　结果过了三天，红襄才把柳儿「还」给苍，不是柳儿学习能力差，连个简单的涂鸦都不会，而是有大半的时间他都被那两妖闹着玩。
　　以不变应万变，这大概就是柳儿的最佳写照，无论两妖怎么拿苍的事调侃他，柳儿只会发呆发愣，最后那两只觉得无趣了，才回归正题教柳儿画画。
　　柳儿抱来一大卷画纸，跟苍借了笔墨，趁他静修打坐时，趴在桌子上画画。
　　苍收功后，见柳儿还在画图，便跟手下要来一盏灯，提着灯，站在柳儿身旁。他想树妖怕火，若把灯放在柳儿面前，可能会吓到柳儿。
　　屋内突然变得明亮，柳儿心里奇怪，他停下笔，抬头，见到苍正在他身旁。
　　「苍大哥怎么站着？」柳儿眨眨眼，问。
　　「苍大哥不想吵到柳儿。」不好意思说，是柳儿那专注认真的神情让他看傻。
　　「是柳儿不想吵到苍大哥才画画，苍大哥怎么会吵到柳儿呢？」
　　「柳儿若是一直看着画纸，苍大哥也会很为难的。」他已经习惯看见柳儿那美丽的眸子柔柔地凝望着他，但自从柳儿开始画画后，就老对着那张白白的画纸，害苍忍不住对红襄有些不满。
　　「为难？」柳儿不解。
　　「没什么。」苍笑笑，发出一股灵气把灯托在半空中，坐到柳儿对面。
　　「不说这个了！柳儿，你在画什么？能给苍大哥看看吗？」
　　「好。」柳儿把画纸转到苍那面，
　　就如同书本，树妖对纸墨也有份天生的熟悉感，几乎不用妮嫔教导，他一握着毛笔，就知道怎么画画了。
　　黑墨在纸上勾画出蜿蜓的溪流，溪畔长捅垂柳，远处可以看见—排排的人类房舍，这是他还是树时，最熟悉的景色。
　　「画的真好，」苍由衷地称赞，「柳儿真厉害。」
　　「谢谢。」
　　「柳儿喜欢画画吗？喜欢的话就事画点吧！」虽然心里有点不满，但苍还是希望柳儿开心。
　　「嗯！」柳儿点点头，又拿了张画纸。
　　柳儿将记忆反复反复地，刻在自己身上。柳儿在纸上绘出的，都是他刻骨铭心的画面。
　　大黄、獠牙、柳溪，男人痴心等望的侧脸、叶锦文一去不回的背影跟瑟缩瑟在烈日阴影下的影儿，柳儿一张张地画了出来。
　　「柳儿喜欢……这人类吗？」苍指着叶锦文那张忍不住问。
　　「喜欢。」柳儿淡淡的笑容中有些哀伤，「他要柳儿忘了自己……可是，柳儿忘不了他。」他永远不会忘记那第一个唤自己名字的人类。
　　苍不悦地皱眉，说：「柳儿，喜欢上人类是很痛苦的，他们的寿命比我们妖族短太多了。」
　　「柳儿知道。」亲眼见过男人消失在跟前．他知道人类生命的易逝，「就因为生命的脆弱短暂，所以柳儿更不能忘掉他们！」走过面前的，他都会记住。
　　苍冷冷瞪着这几张画，心想人类果然都该死！只不过短短不到百年的寿命，却让他的柳儿牵挂千年。
　　「还有吗？柳儿还有忘不了的人类吗？」苍把柳儿的画收到书柜上。
　　状似不经心地问。他想多了解一点柳儿的过去，柳儿本体被骗的事苍绝对不会让它再发生！
　　「……没有了。」柳儿垂下眸，眼前的白纸勾出了两个人形轮廓，他正在想要怎么下笔，这才是他记忆中最鲜明的……也最哀痛的。
　　窗外透进晕黄的月光，苍看看天色，说：「柳儿时候不早了，今天先到这吧，明天再画。」他跟柳儿会在一起很久很久，有的是时间看柳儿画画。
　　「嗯。」柳儿放下画笔，苍执着他离开书房。
　　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夜风吹动画纸，纸上那对并肩而立的人影，相视笑着，正如记忆中的—般。
　　隔天一早，苍醒来发觉身旁空荡荡的，原来是某只树妖趁他熟睡时，又跑到书房画画了。
　　苍感到无奈又好笑，没想到柳儿真那么热爱画图，他还以为只有妮嫔那画妖才会握天握着毛笔不放。苍走进书房，唤了声：「柳儿。」
　　柳儿停下笔，怯懦懦地抬眼看苍。「苍大哥……早。」
　　苍抚着眉头，「唉！我早该知道你的固执。」好吧！苍决定以后别睡了，陪着柳儿到他画腻为止吧！
　　「对不起。」柳儿道歉，他不该偷偷爬起来。
　　「柳儿不用道歉。」苍走到柳儿背后搭上他的肩膀，蹲低了身子看他画什么画得那么入迷。
　　柳儿开手，让苍看清整张画。
　　方形书桌上摊了三张画，都是苍跟红云。
　　初遇那天，红云调侃苍太凶，而苍有些尴尬的表情，苍有事要暂时离开，红云拉着他叮嘱他小心，还有，得知黑石被杀后，夕阳下，他们在柳溪边相倚的身影。
　　那时候，只要苍大哥好好对方在身边，他们就拥有对抗一切所向无敌的勇气……
　　「……红。」苍细细抚摸画里的红云，柳儿画得栩栩如生，似乎只要出手，就真能抚摸到那美丽的云。
　　未干的墨迹被苍一摸，晕了开来，红云的脸在他指尖变得模糊。
　　「……红。」苍颤抖的拳握着手，红云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他竟有一刻天真地妄想能回到过去。
　　就如被墨水染脏的纸，不可能回复。
　　「苍大哥。」柳儿握住苍的手，「苍大哥，柳儿再画一张。」
　　苍摇摇头，反拉着柳儿的手，温笑道：「柳儿画自己喜欢的吧！」他曾经遗忘过红云，因为回忆太过痛苦，所以强迫自己遗忘．那是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就连做梦也只是一片无际的血红，想逃开回忆，反而被回忆所困。
　　所以苍知道自己此生绝对无法忘记红云，但他不能活在过去中，他还有值得珍惜，不能放手的东西。
　　「柳儿喜欢画红云哥跟苍大哥。」柳儿说。
　　一手握着柳儿的手，一手抚上他的脸颊，苍说：「那就画吧，记得把苍大哥画得好看点。」
　　「柳儿会的！」柳儿万分认真地点头。
　　苍笑着轻吻柳儿，红云曾要柳儿好好照顾自己，现在，相信红云在天上也会感到欣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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