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女官 第三章

  “听说你前几日去了太医署?”上官婉儿微笑着坐下,意味深长地瞧着绫妍。“怎么样,柳太医的金创药还像从前那般有效吗?”
  “姐姐,你知道了?”她不由得心中一惊,连忙跪下,“姐姐恕罪。”
  堂姐果然宫中耳目众多,她暗中帮韦千帆疗伤,没想到竟走漏风声。
  “你以为我要责怪你吗?”她将她扶起,“我该称赞你才是。”
  绫妍怔住,不解其意。
  “平白无故,把韦后的人打了,你代我慰问一番,也算给了韦后面子,以免她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上官婉儿笑道:“做得好。”
  呵……原来堂姐还是没有完全弄清这其中缘由,不知她与韦千帆之间的惺惺相惜,这也好,她本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
  生平第一次,瞒着堂姐有自己的秘密,可她就是希望能保守这个秘密,这个只属于她跟韦千帆,能让她心里感到温暖沁甜的秘密。
  “既然你跟韦千帆也算熟识了,姐姐就把一件要紧的事交托给你。”上官婉儿忽然道。
  “什么?”她涌上不祥的预感,感觉并非容易的差事。
  “据探子所报,韦千帆近日常常出入宫门,似在京中置了宅院。”
  “这很正常吧?男子汉大丈夫,总得有些自己的产业。”绫妍怔怔道。
  上官婉儿摇头,“以他的俸银,断不可能这么快就有钱置产。”
  “或许是皇后娘娘资助呢?”
  “奇怪的是,连皇后也不知道。”
  “怎么会?”绫妍开始意识到事情似乎不若她想象的单纯,“或许……是他从前的积蓄?”
  “你不知道,韦千帆出身妓户,家境贫寒,哪儿来的积蓄?”
  “出身妓户?”这话如晴天霹雳,让她霎时僵住。
  “探子猜测,大概这宅院与安乐公主有关。”上官婉儿讽笑。
  “安乐公主?”难道他……绫妍摇摇头,不敢想下去。
  “没错,”上官婉儿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安乐公主素来淫荡,虽已嫁人,可府中面首无数,驸马也不敢管,自韦千帆入宫后,她如遇新欢,天天想跟这位美男子亲近,恐怕是她出资建了宫外别业,以便能与他私会吧?”
  “可他们是表兄妹啊。”绫妍忍不住叫道。
  “那又怎样?亲上加亲,说不定正合他们的意。”上官婉儿又透露,“不过我听闻,韦后似乎不喜他们太过接近。”
  “为何?”韦后对安乐公主一向宠溺有加,安乐公主有今天这脾气,十有八九是韦后惯出来的。
  “这也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上官婉儿蹙眉,“按说,天上的星星韦后都能摘下来给宝贝女儿,一个远房表哥,安乐公主若喜欢,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便是,韦后为何要横加阻止?”
  “难道……”她已经想到最坏的答案,这个答案,令她全身发抖。
  怪了,韦千帆那个与她全无瓜葛的男子,爱干什么,与什么女人有染,跟她有什么关系?为何一听到关于他的事情,她就是会莫名的激动。
  “没错,你想的正和我一样。”上官婉儿对堂妹微笑,“只怕韦后对她这位侄儿,也心存好感吧?”
  天啊,她宁可他十恶不赦,也不愿意他是这样无德乱伦,淫乱宫廷的男子……光是想都让她不寒而栗。
  “总之,明天你趁出宫采买之机,顺道去打探一下。”上官婉儿交代道,“探子说,韦千帆置办的宅院在铜雀巷。”
  “好,我一定查清。”绫妍当即点头。
  她头一次办事如此积极,仿佛不是在替堂姐效力,而是为了自己……
  她真可笑,为了一个陌生男子坐立不安,真不图元来淡定的自己。难道,他是什么鬼魅所化,吸食了她的魂魄?
  她的马车远远地跟着他。
  掀起车帘,她可以看到他在集市中信步走着,并不似迫切与情人约会的心情。
  可她发现,他先后在东市买了一盆兰花,在西市订了一盒甜饼,在南市购了胭脂水粉,在北市挑选一面铜镜……那些看来都是女子喜欢或使用之物。
  难道,这是送给安乐公主的礼物?可安乐公主素来骄奢,怎肯用市面上的普通货品?
  一切的一切,在她心中都是求解的谜团,当她跟随他来到铜雀巷,迷惑更甚。
  这座宅院,虽然不算太大,但从那建筑装饰来看,却所费不赀,比如那瓦上的琉璃,是皇家工匠才懂打造的上等手艺。还有墙角露出的点点桃花,是最最希罕的复瓣绮色品种,非寻常百姓人家能拥有。
  绫妍盘算着,待他离开后,便命婢女扮作贩妇,前往宅中打探,然而,她还在计画中,便有家丁推开大门,直至她马车旁。
  “敢问车上坐的可是上官小姐?”家丁道,“我家主人请您入内用茶。”
  天啊,他发现了?
  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断不会让他察觉,没料到他如此敏锐。
  绫妍羞红了脸,窘迫中无奈下了车,跟随家丁入宅内。
  庭院并不华美,却布置得十分雅致,她大老远便瞧见他在桃花树下沏了热茶,独坐石椅,微笑浅尝。
  “上官小姐来得正好,”他抬头凝视她,“这茶正出味。”
  “韦大人知道我在门外?”绫妍咬咬唇,硬着头皮问道。
  “上官小姐跟了我一上午,肯定渴了,所以在下特意沏了茶请你共饮。”韦千帆端起茶盅,微微拱手。
  原来,他早就发现她了?看来她实在不适合当奸细……她不由得尴尬了起来。
  然而,她并不知道,或许换了别人,他不会在意,唯独对她,仿佛有心电感应似的,总能察觉出她的存在……
  自从那夜替他敷药之后,他们已经好久没单独说话了,平常各忙各的,偶尔碰了面,也只点头示意而已。
  或者,她也在存心避开他吧?忆起那夜他赤裸的肌肤……总是不好意思。
  垂眉饮一口茶,茶的清香配合树上桃花的芬芳,的确清新怡人,可她此刻的心情却七上八下,无暇欣赏。
  “若在下没猜错,是上官昭容派你来的吧?”韦千帆挑眉笑道。
  “听闻韦大人在宫外置了宅院,我只是好奇而已。”迫不得已,她答道。
  “想必你们以为这是我与安乐公主的私会之所?”他一猜即中。
  “我……”他问得坦然,她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我虽然不是志诚君子,却也知廉耻,与人私会,甘当面首,断不是我韦千帆会做的事。”他忽然神色一敛,肃穆道。
  认识他这么久,他总是挂着让人如沐微风的笑容,这样严肃的表情,她还是头一回见到,看来,她的猜测惹怒了他。
  “可我的确看到韦大人买了些女儿家的东西……”绫妍忍不住问。
  无论如何,就豁出去打破砂锅问到底吧。给姐姐一个交代,也让自己放下悬着的心……
  “没错,这屋里的确住着一个女子。”韦千帆回答,“那些东西,都是送给她的。”
  “她是……大人心爱的女子?”这话冲口而出,连她也诧异自己这般直接。
  “的确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他却忽然笑了,仿佛她的情不自禁让他喜悦,“说起来,你也见过她。”
  “我?见过她?”绫妍大为愕然,瞠目道:“她是谁?”
  “来,我替你引见。”他起身,踱至门帘边,向她招招手。
  紧步上前,绫妍急欲解开谜团,然而,更为震惊的事却在等着她……
  屋内,一个女子躺在卧榻之上,那并非妙龄女子,而是头发花白的老妇,她和衣而睡,没有因为房中动静而惊醒,她的沉睡看来不太寻常,仿佛眼睛永远无法睁开,虽然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了她还活着。
  “这是……”绫妍难以置信,因为此刻的情景好熟悉,她仿佛见过这间屋子,这个熟睡的妇人……
  在哪里?什么时候?前世?梦里?为何此情此景,似乎藏在她记忆的最深处,然而她却不能完全地想起?
  “这是我母亲,”韦千帆轻轻道:“我十五岁那年,失足跌入水中,母亲为了救我,沉入湖底,虽然最后生命无恙,却再也无法醒来。”
  “她只能永远这样躺着?”绫妍问道。可一开口,又觉得似乎自己早已问过相同的问题。
  “没错,依然能够喝粥进食,却无法醒来,像活死人一般。”韦千帆坐到床榻边,满脸苦涩的笑,“大夫说,若能多放置些她喜欢的东西,或许她能感受得到。所以,我常买她喜欢的兰花,甜食,从前惯用的胭脂水粉,还有让她醒来后能梳妆的铜镜,试图唤醒她。”
  呵,原来如此……她果然误会了他,还以为他有什么龌龊的企图,原来,一切只为了天底下最纯洁的感情。
  “上官小姐,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韦千帆忽然道。
  “故事?”她一怔。
  “想听吗?”他清浅地笑。
  “韦大人尽管开口。”她欠身道。
  “有一个男孩子,因为母亲生病,没人照顾,所以身体十分瘦弱。他每天清晨到私塾念书,傍晚跑回家看护母亲,过着十分忙碌辛苦的日子,有时候,连饭也顾不上吃。终于,一个黄昏,他晕倒在一户人家的门口。”韦千帆缓缓道。
  这个故事,虽然刚刚开头,她就似曾听过……
  “这户人家有个好心的小姐,发现了晕倒的男孩子,她亲手将他救起,替他请大夫,喂汤药,还命人去他家照顾他的母亲,直到他康复那天为止,男孩子对这位小姐十分感激,一直想报答她,可是不久以后,小姐便随家人迁往京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他连一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跟她说……”
  绫妍呆住,回忆的大门缓缓打开,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可她不敢确定……
  “十年后,这个男孩子长大了,他的远亲要把他也接到京城来,他本不想来的,可却想着,说定能见着从前那位小姐,便答应了,没想到,当他站在故人面前,她却对他印象全无,这让他好生失落。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对她来说,他只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韦千帆的笑容忽然变得酸楚,话中有着难掩的落寞。
  “你——”她恍然大悟,往昔的一切瞬间清晰起来,“你是芋根?小芋根?”
  “绫妍小姐还记得当年给我取的外号?”他终于吁出一口气,“看来并非对我全无印象。”
  “当然啦,当年你最喜欢吃我家的糖水芋根了,吃了一碗又一碗。”绫妍惊喜地叫道:“你这家伙,居然跑到宫里来了。为什么不跟我相认呢?”
  “绫妍小姐没认出我,”韦千帆深深凝望着她,“我怎么敢造次?”
  “是你样子变得太离谱。”她不由得笑道,“从前又瘦又黑,像只猴儿似的,现在倒出落得如此英俊潇洒,我哪儿认得出来?我想就算是你娘亲苏醒,恐怕都认不出来。”
  这话不由得让他莞尔,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初遇到她的情景。
  那时候的她,还是那样刁蛮可爱的千金小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候的他,虽然艰苦,却可以自在的与她谈笑,不像此刻,两人近在咫尺,却被太多事阻隔如天涯般的遥远……
  他有很多心里话想对她说,却要恪守秘密,只能当一个假面人。
  但无论如何,他要感谢上官婉儿把她派来,让他终于可以知道,她并没有忘记他。
  小芋根,如此亲昵的称呼,他已经好久没听见了……
  “这么说,你的父亲当年因为有了妻室,不得不抛弃你们母子?”重坐桃花树下,他讲述着别后的故事,她静静聆听。
  不知为何,这杯茶,从之前的索然无味变得渐渐甘甜,大概是因为沏茶人的身份变了。
  “想必他也十分后悔,才嘱托皇后娘娘一定要找到我,母亲青楼出身,断不能进韦家大门,这个我也能理解……”韦千帆淡淡笑道。
  “你还恨他吗?”
  “有什么可恨的?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他摇头,似乎并不介意。
  可她知道,他心里肯定会有些许难过。
  “如今你入宫为官,也算了了你娘盼你入仕途的心愿。”绫妍宽慰道,“还建了这样一所漂亮的宅子……等你娘醒来,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你不想问问,我哪儿来的钱盖这幢宅子?”韦千帆似了解她的心思,明白她的迷惑。
  “对啊,”她不由得笑了,故作审问:“小芋根,你哪儿来的钱?”
  “当年母亲青楼的姐妹,听说我已入宫为官,为表庆贺,也为母亲能在京城有个安居之所,所以集资建了这所宅院。”他只能撒谎,毕竟有些事情,没有主子许可,他不能透露。
  “可这宅子作工材料皆十分考究……”
  “我动用宫里关系,请皇家工匠打造的。这样算不算以权谋私?”他打趣道。
  “算。”绫妍玩笑地瞪他一眼,“当心我禀报皇上。”
  “或许你可以狠心出卖韦千帆,但你绝不会舍得出卖小芋根。”他笃定地答。
  “哼,你又知道了。”她努努嘴。
  没错,她的确不舍,就算他只是与己无关的韦千帆,她亦不舍。
  她终于明白为何初见他时,便有那样亲切熟悉的好感了,原来,他们是童年的玩伴。
  远在江都的童年,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虽然那时祖父已获罪,上官家生活在风雨飘摇中,但父母仍旧为她营造了一个安宁的环境,让她以为自己仍是幸福美满的大小姐。
  所以,那时候的她可以那样无私助人,心地光明开阔,每日笑意盈盈,那段时光有着让人无比怀念的美丽。
  “对了,给你看件东西。”韦千帆忽然道。
  “什么?”绫妍好奇。
  “把库房里那件封存得最好的东西拿来。”他吩咐下人。
  不一会儿,只见家丁捧着托盘,站在她身旁。
  “你掀开锦盖看看。”韦千帆对她笑道。
  绫妍不解,伸手掀盖,脸上的表情霎时愣住。
  “这……”她嗫嚅,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这个是当年你送我的,还记得吗?”他问。
  韦千帆起身,将那盘中之物展开,覆到她的膝上——那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绿色染布,染布的手法很拙劣,深一块浅一块的,色彩也不均匀纯净,乌漆抹黑的仿佛雷雨前的云朵。
  可是,他却是一直珍藏至今,当作宝贝似的,仿佛世间最美的织绵也无法与它相比。
  “记得,”绫妍顿时眼泪盈于睫,“这是……我染的。”
  没错,这是她的第一幅作品,那时候只有十二岁的她,在后花园中突发奇想,派丫环买了染料,打算染制一幅雨过天青颜色的丝绸。
  结果,母亲不让她糟蹋绸缎,只给了块棉布让她尝试,而丫环也买错了染料,导致如此失败的作品,她懊恼之余,随手将这东西扔给了小芋根,心想反正他家境贫寒,还能将就着做件棉袄。
  没料到他却存留至今,视作童年美好的记忆。
  “如今看来,这块布相当可爱。”她不由得莞尔,笑自己从前的任性。
  “我一直没舍得拿它去做衣服。”韦千帆低沉地道。
  “是嫌它丑吧?”绫妍以为这样的说辞只是安慰她而已。
  然而,她不知道,这次他没有撒谎,是真的舍不得。
  他记得自己在她家养伤的期间,那是他童年少有的安定日子,不必仓皇奔走于私塾与母亲的病榻前,不会饿一顿饱一顿,他只需待在她的身边,与她一起读书写字,闲暇时在花园里玩耍,看着金色的蝴蝶飞过秋千。
  那一天,就是她突发奇想学习染布的那天,他就站在一旁。
  “你在做什么?”他记得,自己当时好奇地问她。
  “你不懂啦。”她没有解释,不耐烦地答道。
  而后,绫妍便没有再理睬他,兀自沉迷在钻研染布技术之中,或者跟丫环热切的讨论。
  他好想加入她们,可却没有开口的机会,因为,他真的什么也不懂。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决定要弄懂染布之法,以便将来能与她有共通的话题。他甚至幻想,她会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向他请教……
  这个愿望,十年后终于实现了,在他懂得蜡缬,点翠等一切困难巧妙的技法之后。
  不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身为一个男子,去研究妇人之道,原来都是为了她——只为了她。
  “既然这块布还在,我就亲手为你做一件袍子吧。”绫妍忽然道。
  “什么?”韦千帆从记忆中惊醒,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看看能有什么办法,可以做成一件漂亮的袍子。”她对他笑,“不如我们来比赛?”
  “比赛?”他不解。
  “这块布料所剩不少,不如你也替我做一条裙子吧。”她眼珠子转啊转,“你我无论是用刺绣或者染缬之法,总之以一年为期,谁做的成衣好看就算谁赢。”
  他凝视着她,片刻之后郑重点头,“一言为定。”
  这样的约定,在她大概是一时兴起,但对他而言,却意义非凡,这意味着他们又找回了童年的默契,成为世间少有的知音。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手里捧着亲手烹制的糖水芋根,她低头微笑,想象他看到时会是什么模样……
  离开家乡多年,他亦好久没尝过江都的口味了吧?忆起当年暂居她家,这可是他最爱吃的点心。
  她笃定,宫里绝对无人可以做出这样的味道,这是她特意写信给当年的厨娘问到的秘方。
  不知为何,自从与他重逢,知晓了他的身份,她顿时觉得在这宫中不再寂寞,满池寻常的荷花,亦变得格外赏心悦目。
  身后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她微笑回眸,以为是他到来,孰料当来人的身影在视野中渐渐清晰时,她的笑容却猛然一凝。
  “怎么,看到我如此意外?”上官婉儿徐徐步入水阁,似笑非笑地问。
  “姐姐……”绫妍连忙起身,慌乱之中,差点儿将糖水打翻在地。
  “让我瞧瞧,这是什么?”将碗盖打开,她淡淡抬眸,“假如我没记错,这是咱们江都的点心吧?”
  “没错……”这时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吃这个了?”上官婉儿盯着她,“还备了两碗筷,是在等谁吗?”
  她咬唇,犹豫着该如何回答,却被一语道破心思。
  “在等韦千帆?”上官婉儿眉一挑,“若是他,就不必等了。刚才皇后娘娘传他去,一时半刻恐怕来不了了。”
  “我……”垂眉心颤,绫妍不知该如何掩饰此刻的情绪。
  “你该不会是爱上他了吧?”这问话宛如一道闪电,划过长空。
  “姐姐……”她连忙道:“你开什么玩笑呢?”
  她爱上他?她怎么可能爱上他呢?
  虽说他们是儿时玩伴,虽说在这无聊的深宫中,他的出现给她带来了彩虹一般的色泽,但无论如何,她也没敢往那方面去想啊——
  毕竟,他是敌对阵营的人,她再糊涂,也不敢存这样的心思……
  她此刻像是在心里找了一堆借口骗自己根本没这回事,仿佛这样就能安心和他来往。
  “没有就好,”上官婉儿故意叹一口气,“说实话,那韦千帆的确招人喜欢,不仅外表俊美,而且懂得察言观色,最擅长琢磨女子的心思,谁要是爱上他,倒也不奇怪。”
  呵,没错,自他入宫后,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之神魂颠倒,因为他一张俊颜能令人怦然心动,而且他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慧眼,世间俊美男子无数,但大多鲁钝,似他这般聪明讨喜的,可却不多。
  “姐姐为何这样说?”绫妍替自己申辩,“难道我有什么行为,让姐姐觉得我爱上韦大人了?”
  “你不觉得最近跟他走得太近了吗?”上官婉儿浅笑,“比如现在,你是约了谁?特意为谁准备了这糖水芋根?”
  “没错,我是为了韦千帆准备的,姐姐不是让我跟他打好关系,以便蒙蔽韦后吗?”她反驳。
  “可你这情绪不对,急于辩驳,反倒让我觉得心中有鬼。”上官婉儿凝视她,“何况这糖水芋根大可派奴婢送到他房中即可,不必亲自约他到这儿来吧?我记得这水榭还是则天皇帝在世时,为嘉奖你制衣有功,特意为你而建的。一般人,你是不喜欢他们来的。”
  绫妍霎时无语,或许是堂姐这番分析过于透彻,提醒了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还有,上次我让你去打探韦千帆置宅的事,你似乎有所隐瞒。”上官婉儿一脸狐疑道。
  “那宅子的确是他母亲的金兰姐妹出资所建,”绫妍瞠目,“我哪有隐瞒?”
  “不对,”上官婉儿看着自幼熟悉的妹妹,“你肯定有事隐瞒我,从你的语气神情里,我可以感觉到。”
  她隐瞒了什么吗?没错,的确有一件小事,她不愿意说出来。那就是关于她与韦千帆的渊源,关于他们两小无猜的童年,她的确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哪怕是从小与她最亲的姐姐……
  因为,她很怕那种纯洁无瑕的感觉被破坏,所以她竭尽全力也要维护这个小秘密。
  “姐姐若觉得我有所隐瞒,就惩罚我吧。”绫妍索性跪下,保持缄默。
  “好啦好啦,算我多疑,”上官婉儿转而蔼笑,一把将她扶起,“别为无关的人,伤了咱们姐妹的和气,我还有事想跟你商量呢。”
  “什么?”她不确定,姐姐态度的转变是否因为有求于她。虽说姐妹情深,可多年的宫廷生活亦使这份感情早已掺入杂质……
  “关于你改嫁的事。”上官婉儿的轻语让她骇然。
  “改嫁?”她连忙摇头,“我不要。”
  “别急,听我慢慢说啊,”上官婉儿轻拍她的手背,“你寡居多年,皇上和我都觉得任由你如花年华流逝,甚是可惜,眼下正有一个大好机会,一来可以让你有个好的归宿,二来亦可让我们上官家多份依靠。”
  “什么机会?”她有预感,这定非她所愿。
  “临淄王李隆基,你可还记得?”上官婉儿的话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他?”绫妍瞪大双眸,“怎么……”
  “临淄王妃近日要进京,名为给韦后贺寿,实则还有另一个目的——替李隆基觅一侧妃。”
  “我听说王爷与王妃成亲多年,感情甚笃,为何忽然要纳侧妃?”绫妍诧异。
  她亦以为李隆基是用情专一的男子。
  “临淄王妃多年无所出,大夫诊断,她有宫寒之症,此生大概无法生育。王妃贤德,便亲自出面,要替王爷纳侧妃。”
  “姐姐不会是想让我去给别人做小吧?”绫妍忽然感到讽刺。想她寡居之后,多少王孙公子争相媒聘,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
  “虽说是侧妃,可也是堂堂的王妃,与一般人家的妾室大为不同。”上官婉儿道,“就像这宫中的娘娘,几个当得了皇后,可不照样是凤仪天下的主子。”
  “我懂了……”绫妍不由得苦笑,“姐姐是指望我将来能当贵妃吧?”
  “嘘——”她封住她的嘴唇,“小心隔墙有耳。”
  “姐姐认为,临淄王能有问鼎天下之日?”不知为何,这一次,她有点豁出去的冲动,不似从前那般处处忍让,大概因为在生闷气吧?
  从前是武承羲,现在是李隆基,姐姐想把她嫁给谁便嫁给谁,从武家到李家,难道她真的要嫁个遍吗?
  谁来体恤她的感受?她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有悲有怒有嗔,不是冰冷无感觉的东西,可任人当作棋子利用。
  她并非存心孤独终老,哪个女子不渴望如意郎君?但她心目中的那个他,至少要是地位平等,心意相通,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就像武承羲对甄小诗那般。
  “我这几年仔细观察,李氏子孙中,只有李隆基最为才华横溢,胸襟广博,能堪天下重任。当年则天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就对这个孙子十分赏识,几次想传位于他。如今他虽然碍于韦后势力,被放逐临淄,但翔龙并非池中物,迟早有一天,他会腾云而起的。”上官婉儿努力说服她。
  “可是皇上有自己的儿子,怎会传位于外侄?”绫妍不以为然。
  “这些日子,我伺候皇上左右,觉得他气色日差……皇子年幼,韦后那帮人又弄是天怒人怨,万一有一天皇上驾鹤西去,这江山未必不是李隆基的囊中之物。”
  上官婉儿素来有远见,从武则天去世后,她能迅速当上中宗昭容,及时稳住宫中地位,就可看出她的见识过人。
  绫妍知道,她应该像姐姐这样,懂得审时度势,但这一次,她真的不愿意,不愿意……
  遥记当年嫁给武承羲,她虽然也暗中使了手段,打算悔婚,但亦不像此刻这般抗拒。为什么?难道她生命中出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人物,让她如此坚决?
  她心中一怔,不敢多想……
  “你准备一下,过几日临淄王妃便要进宫了。”上官婉儿道:“当年李隆基还在宫中时,你与他也曾有过数面之缘,听闻他对你的印象颇好,若我再从旁美言几句,王妃定会挑中你。”
  绫妍不语,淡淡望向窗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另一个人……
  呵,她该庆幸他迟到吧?否则听到这番话,他该做何感想?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个她心中期盼多时的身影,其实早已悄悄伫立水阁之外,此刻,那张俊颜沉凝冷冽,神情复杂不已。
  他冒险推托了皇后之命前来赴约,没料到,却听到了这番对话。
  他的心在刺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命途多舛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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