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你身边 第五章

  周末假日。
  原本是放假的,没想到周末在图书馆轮班的同事突然有事,紧急找林想歌代班;等他赶到图书馆的时候,才发现今天排有两个团体参观,还有主管机关要来视察。
  “说是约会,其实是想跟你一起出去,因为我都来这里好一阵子了,却连跟你在外面吃顿饭什么的都没有,只是朋友形式而已的。这样……也不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地问着他。
  他和她,从小学就认识,国中也同校同班。
  虽然并末熟悉到互相交心,但也绝对不是陌生的两个人。虽然她常胡言乱语,但实际上却不曾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可是他又一直表现得拒她于千里之外。
  ……如果只是朋友形式,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于是他终于点头了。
  “太好啦!”她笑。
  那天,她讲话讲到睡着,睡一觉起来病也好了,还说自己很强壮。
  他和郭凝纯约好,这个假日和她出去,没想到现在却突然有状况。
  这样势必会影响到和郭凝纯的约定,他想要告知她,却发现不知道怎么和她取得联络。他只想到她说过自己没有手机,现在怎么还会有人没有手机?!
  在无法和她取得联系的状况之下,他一整天都在忙着工作的事情,等到终于得到空闲的时候,已经是休馆前一小时,晚上八点钟。
  他把最后的事项完成,拿起公事包,快步赶回家。
  才掏出钥匙,尚未打开楼下大门,就先望见坐在楼梯口的郭凝纯,他吃了一惊。
  “嗨。”她笑着和他挥手,然后站起身来,走到路灯下。
  在看清楚她的穿着后,林想歌着实因为反应不过来而怔愣了一会儿。
  之前,他只见过她穿短裤和T恤,今天她却换上裙装;总是随意紮起的头发如今放了下来,他才知道长度约莫比肩膀稍长一点。她仔细地梳理好,在鬓边夹着黑色发夹。
  她并非长得非常漂亮,也不是让人容易留下深刻印象的那种类型。但是只要稍微打扮,仍是有着女孩子的韵味。
  不对,她原本就是个女孩子。
  因为要和他出门,所以她费心打扮……她穿成这样坐在这里?
  林想歌不禁问:
  “你!!你在等我?”她等他多久了?难不成她一整天都在等?
  “是在等你啊。”她双手放在背后,一点也不生气,还开心道:“不过没有等很久啊,因为我知道你今天很忙的。”林想歌一怔。她怎么知道?
  就好像看得出他的疑惑,她道:
  “我不是说了吗?你的什么事我都知道的。”
  “什么?”那是什么意思?不是开玩笑?
  “哈哈。”她没有要为他解答的意思,脚步轻快地往前走,站在柏油路上后回身,催促着他:“快点来吧。你知道那边有个夜市吗?”她指着图书馆的方向。
  她哼着歌前进,林想歌只能先把公事包放进门内,然后跟上她。
  图书馆附近有个菜市场,傍晚回家时总是也还有黄昏的市集,但林想歌却从不知道入夜之后,同样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夜市。
  “盐酥鸡盐酥鸡!”郭凝纯在入口的第一摊停住脚步,然后拿起铁夹子,转头问:“你想吃什么?”林想歌站在她身后。
  “等一下。”她要逛夜市?
  “那就是没意见喽。”她将脸转回去,盯着摊子上摆的东西。“虽然每一种都很想吃,不过吃太饱就没办法吃别样了,那就忍耐只买一些吧。”她自顾自地夹了几样,然后递给老板结账。
  在老板动作迅速地处理食物的时候,她眼睛已经盯着别的地方,说:
  “我想喝珍珠奶茶,欸,大杯才二十元耶,好便宜!”她三步并成两步地跑到隔壁的饮料摊前。
  林想歌只能提着炸好的盐酥鸡继续跟在她后面。
  “等一下,我有话要说——”
  “嗯,我晓得。我猜得到你想讲什么,先吃再说嘛,你不饿吗?”她笑了一下,跟店员点了两杯饮品。“我要全糖,谢谢……你看,那边有打弹珠耶……天哪!面包十个五十,超便宜的啦!我要买。”
  她将光闻味道就甜到令人发腻的冷饮塞给他,然后往下一摊前进。
  结果,就这样,她走在他前方,不听他讲话,看到什么有趣的就停住脚步,兴致高昂,只是吃着喝着玩着。
  等到她愿意好好和他交谈,已经是走完一整条街的一个半小时后了。
  “脚酸了。”她在骑楼下的公共座椅坐下,然后昂首望着他。
  “你不累吗?”林想歌手里拿着她塞过来的一堆东西,有种刚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感觉。
  跟她在一起总是会乱了自己的步调,他缓慢地坐下。
  “你——”
  “你不喝吗?”她指着他手里还有八分满的杯子问。
  又一次被打断话,他闭了闭眼。
  “……不喝。”
  “是吗?那我喝了。”她从他手中拿过,直接喝起来。
  刚刚因为口渴,所以他喝掉了上头冰块溶掉、比较不甜的地方,那根吸管他用过,都插在杯子里了,绝对不会看不出来,但她……因为她的不在意,让他必须去介意这种非常没有意义的事,林想歌不禁低下头。
  这样不行。默默呼吸几次,他找回自己的节奏,启唇道:
  “今天本来跟你约好,但因工作而延迟了,抱歉。”首先要为自己的失约致歉。
  才说完,林想歌就感觉旁边的郭凝纯倾身接近他,于是他转过头.望着她。
  只见她笑得好快乐。
  “我来猜猜你接下来要讲什么吧。”她咬着吸管,眼睛转了一圈。“你觉得加果要表达你的谢意,应该要去餐厅吃饭,不能只吃夜市……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吧。我都明白啦,你就是太正经了。”
  她一副完全知晓他在想什么的模样。对她经常猜对他的想法,林想歌其实是有点讶异的。
  真是……不对!总觉得很多事情都不对,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跟她逛夜市?他忍下住叹息,坐直身体。
  “你一开始就只想要来夜市?”他放弃思考,乾脆直接提问。
  “对啊!我之前就发现这里有夜市,一直很想找你来逛呢,只是找不到可以用的理由。”她拉拉飘逸的裙摆,站起来。“吃什么或去什么地方都不是重点,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就好了。”她笑说着,晕黄的路灯下,不知是为了什么,脸颊红通通的。
  看起来就是相当高兴的样子。
  “……跟我在一起……有什么乐趣?”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绝不是一个有趣的人。
  她眼眸眨呀眨,理所当然地道:
  “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是乐趣啦!”
  闻言,林想歌一时间怔住了。
  明明在这之前她也说过好几次喜欢他,但他却没有好好看过她的表情,也一直不认为她是认真的。其实,他只是不想面对这种事。
  但是现在……
  “你……你是说真的?”他只能这么问。
  她站在他面前,弯腰望进他双眸。
  “真——的。所以,我从很远的地方跑来找你啦。”
  她笑得微弯的湿润眼睛亮晶晶的,只映着他的脸庞。
  每个月的双周都要上家政教室,已经公布的课程大纲表上,面包点心或者中西式料里都有,老师把课程安排得很灵活。
  学期初的第二堂家政课,老师让大家煮容易做的火锅吃。
  因为火锅食材大部分都是现成的,所以不会很麻烦,只有蔬菜类必须清洗、切一切之后才能下锅。
  也许是第一次到家政教室上课,同学们显得有些浮躁,教室里闹烘烘的。
  老师讲解完注意事项之后,便让大家自由行动。同学之间还没有很熟悉,所以选组长就用猜拳来决定,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运气突然变很好的郭凝纯,在第二轮就赢了所有人。
  她望着自己猜拳的那只手,然后偷瞄着和她同组的林想歌,觉得自己最近实在是好运到极点了。
  光是想到和他同组,内心就感动不已;她一直傻笑着,直到望见林想歌眉头那微微的绉褶,才发现同组同学都在盯着她看。第一次当领导,她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请同学把锅子准备好,她自己则拎着装蔬菜的袋子走到流理台,卷起袖子,忽然发现林想歌站在自己身边,她一时间愣了愣。
  “怎么了?”她问。
  林想歌只是也同样卷起袖子。
  “你一个人洗不完。锅子只要一个人弄就够了。”
  “是吗?”她打开水龙头,想着他们这组有七个人,六个人去把锅子装满水,的确好像人数太多了。
  她往后瞧,同组的已经做完工作在聊天了。
  嗯……菜不赶快洗好,锅子先装水也没有用……啊!所以把菜洗干净应该是优先的,锅子根本不重要啊。
  这么一想,好像就有点着急,她拿起蔬菜,在水龙头底下冲两下就放到旁边,结果林想歌又拿了起来。
  “等一下,你根本没有洗。”他给她看菜叶上的泥土。
  “抱歉抱歉!”失误。果然古人说“欲速则不达”是有其道理的。
  “烂掉的地方不要了。”
  “喔。”郭凝纯微弯腰,盯着手里的青菜,仔细照着林想歌的指挥清洗。要把被虫吃过的叶片摘除,然后一一剥开,冲水洗净,再拿起处理好的部分放到旁边沥干。
  “还是没有洗干净。”
  “咦?”真的耶,菜上面还有虫。
  她洗过的统统被林想歌拿去再洗一遍。两人难得并肩站在一起,他老样子,只沉默做事;她好想跟他讲话,再不快点就要结束了,她没办法细思话题,随便想到就讲:
  “你小学的时候蛔虫检查有没有过啊?”就是那种要拿纸去黏屁股的检查,因为刚才看到菜虫才想到的。
  林想歌看着她,没有回答,只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欸,这个话题果然不是很好吗?她想。因为站立的姿势不是很自然,所以不到十分钟背就开始酸,她稍微站直一下,手肘却碰到放在边缘的沥水篮,幸好林想歌反应够快伸手抢救,没有打翻。
  哇!好厉害喔。只是这几分钟的时间而已,郭凝纯完全明白了。
  她转身注视着林想歌,极其诚恳道:
  “你当组长吧。”她完全不行啊,根本不是那块料。
  林想歌眉头一皱。
  “什么……小心!”
  听见示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郭凝纯被身后几个玩闹的同学撞到,整个人斜扑向流理台,双手撑在水槽里,因水龙头没有关上,所以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她望见林想歌也受到波及,却还记得要扶住她,没让她继续因为冲力往他的方向跌倒在地。
  “啊哈哈哈,对不起啊!”顽皮的同学回头道歉,又跑到别的地方去闹。
  郭凝纯头脸都湿淋淋的,觉得好冷,可是又有点想笑。
  因为她最近很幸运,所以一点小倒楣倒是可以接受的。不过虽然是夏天,但是被水淋了一身还是很冷啊。
  郭凝纯拨开挡住视线的湿发,问着也被淋湿的林想歌道:
  “你怎样啦?刚刚撞到你了,不好意思。”她也是身不由己。
  “没事。”他站直身体,头发也是湿漉漉的。
  “那就好——”她的言语被他远变的脸色打断,她赶紧问:“怎么了?”果然还是撞伤哪里了吧?
  只见林想歌很快地朝她探出手,她瞬间傻了一下,却没有躲开的意思。他轻推她的肩膀,将她身体转向流理台,然后低声问:
  “你有穿外套来吗?”
  “没有。”她摇头。学校并未硬性规定穿或不穿制服外套,据说本来以前是有规定的,只是后来经过家长沟通后就改了。夏天大多数人不会带外套。当然,很怕冷的人或不想晒太阳的人要穿也是可以,她是知道有些女生因为想遮住发育的胸部会穿外套。
  林想歌当机立断地快速道:
  “我的借你。我的放在教室里,走。”
  “咦?咦!”她毫无选择地被他推着定。
  他一路沿着墙,自己走在外侧,像是在掩护她。
  教室里,大家嘻笑谈天,还没人注意到他们这里。走出家政教室,她想要回头询问,却被他硬推着往前。
  “不要转过来!看前面。”她一头雾水,看见他满脸通红地瞪着自己。
  林想歌让她走在自己前面,直到定进班级教室,然后不看她一眼,背对反手将外套递给她的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林想歌在做什么。
  她那因为水湿而变透明的上半身制服,服贴住她的胸脯,她的胸形一览无遗,当然少女的内衣在薄薄的衣料下也若隐若现。
  她垂首望着自己的衣服,耳朵热辣辣的,很难抬起脸。
  “你为什么会有外套啊……”现在是夏季啊,他是男生,当然也不用遮掩发育的胸部。
  “我上学坐的公车冷气总是开得很强。”他淡淡地说。
  “是喔……”
  因为这样,她得救了。拿起林想歌的外套穿好,他还确定她穿上了才回过头。
  湿透的衬衫已经被外套遮起,虽然衣服有点宽松过大,但至少不再是刚才那样令人羞死、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糟糕景象了。
  “那个……谢谢。”她十分尴尬地笑道。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跟每一次一样,想要笑着带过。
  “嗯。”林想歌点了点头。“外套明天再还我没关系。”说完,往外面走去。
  她又叫住他:
  “副班长。”
  闻声,他回首,摆出“他说过好多次已经不是副班长”且已经放弃纠正她的脸色。
  她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裙摆,这是头一回,她觉得不要笑比较好。
  “谢谢你。”她慎重地再道谢一次。
  “……你刚讲过了。”他露出不明白她为何又讲一次的眼神。
  她记得小学的时候也见过这种表情。郭凝纯莫名地振作了起来。
  “是啊,讲过了。回去吧。”她大步向前,跟在他后面。
  回到家政教室,同组同学刚好在问她的菜洗到哪里去,她笑笑地带过;林想歌也并末多说。因为他们学校的制服外套男女生是同样的款式和颜色,所以没人留意她穿的衣服是林想歌的,倒是一直说她神经病,这么热还穿外套。
  她不但不觉得被嘲笑,反而还挺愉快的。
  原来林想歌很怕冷啊……她知道了他的另外一件事。
  在煮火锅的时候,她必须将过长的袖子卷起,以避免弄脏。不知怎地,她好像才对于自己穿的是“林想歌这个男生的衣服”这件事,稍微有点意识到了。
  那一整天,她闻着那件外套上属于林想歌的味道,因为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很好运,所以始终笑得眯起眼睛。
  之前写在图书馆网页上,希望能有善心人士捐书的公告,有了一些回应。林想歌利用午休时间整理信件,几天下来,虽然来信并不算踊跃,但多少还是有所收获。
  其中有位母亲说她家里有一箱幼儿专用的书籍,只是因为太重,不方便带过来。打电话询问对方过后,取得地址,对照地图,他才知道,原来那位母亲是住在堤防的另外一边。
  路途不很远,是可以短时间来回的距离,他便回信和那位母亲约好上班日的午休会亲自上门去拿。
  中午的吃饭时间,他先快步回家,驾驶搬来这里后就没有使用过的车子;到达目的地后,将书搬上车,再向对方道谢。
  回到图书馆,简单解决午餐,他自己整理书籍、电脑建档,二十几本书并没有耗费掉他太多时间。处理完之后,他走到儿童图书区,再次观察整体环境,思考之后捐书入驻的情形。
  有几个小朋友坐在那里看书,不经意间他望见那些孩子手腕上都有着漂亮的花朵,是用相当鲜艳美丽的颜色画上去的。
  即使站得有一段距离,仍是可以感觉那色彩多么明亮饱满,小小的花朵无比娇艳。
  大概是幼稚园的老师帮他们画的吧。林想歌心想。
  下午,他又跟主管稍微商量了儿童图书区的事情。下班了,他收拾好东西,正欲离开图书馆的时候,忽然被约聘人员和工读生叫住。
  “林大哥,每天来我们阅览室的那个人,你是不是认识啊?”
  林想歌不懂。
  “谁?”
  “就有个不高的女生,常常把头发扎起来,穿军绿色吊带短裤的,几乎每天都来我们阅览室。我们之前有看到她和你讲话,不过没想太多。后来发现她真的很常来耶,每次都在下班前一小时离开,所以想问看看是不是你的朋友啦。”
  ……林想歌一顿。
  约聘人员形容的那个人应该是指郭凝纯;不过,天天来图书馆?他不记得曾看见过她,更不知道她常来,林想歌无法回答他们。
  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意着这件奇怪的事,想着应该去问郭凝纯;他站在住处前,抬起头望着三楼。
  非常意外地,他跟正趴在窗口往下看的郭凝纯刚好四目相交。
  就好像,她一直在等他,所以才会趴在那里。
  他愣住。
  “啊。”她好像也吓了一跳。
  “……你在做什么?”他站在楼下昂首朝着她问。
  她似乎异常尴尬地笑了笑。
  “欸……没有啊。”
  林想歌想了下,对她道:
  “我有事情要问你,你现在有没有空?”
  “咦……你要找我啊?”她显得惊讶万分,马上把头缩回去,然后迅速打开三楼大门,对他道:“请进!”
  林想歌睇着她笑意盈盈的脸容,走上阶梯,跨进她的领域。
  张望着四周,和上次一样,这个房间只有床,没有其它家具,几张画板随意放在角落,空间的正中央立着一座木头画架,画架上有一张未完成的图,前方有椅,旁边有柜,小木柜摆满各种画具,地上铺满许多报纸。
  他的视线落回她身上。她穿着军绿色吊带短裤,前面罩着一件被颜料弄得五颜六色的围裙,随意挽起的头发是用一支使用过的画笔充当发钗,大概是因为这样。
  她的发丝沾到一些颜色,手上也是,耳朵也是,脸颊也是。
  一如以往,她做事情完全不注重细节。
  她看起来始终十分开心,明显比平常更愉快了三倍左右。于是他问:
  “你在高兴什么?”她即刻回答道:
  “我当然高兴啦,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找我。”林
  想歌闻言一顿,没有接话,只是转眸看着画架上的画。
  “原来你有在工作。”每次看到她,她都一副悠闲的模样。
  “还算是工作吗……我只是想画就画,也常常有画不出来的时候,师父都要骂我呢;不过,住到这里之后有很多想画的感觉。”她不好意思地拉了下头发,手上的颜料就沾到发上了。
  “师父?”第二次听到这个名词,他依然感到疑惑,也再度见她直勾勾地瞅着自己。
  她没有眨眼,就只是纯粹地看着他而已。就在他不解的时候,她突然又笑了。
  “是啊,师父。”她边说边走向画架。“我读艺术大学最后一年的时候,常常跟学长姊去摆摊卖东西,后来有次被路过的师父看见,他就收我为徒了。我先是去他那边打工,毕业后跟着他工作,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他也帮我的作品找买家……不过也只是能刚好过生活的程度而已,我之前有阵子户头里只剩三百元呢,哈哈。师父说我的东西太不稳定,我比较不擅长依照客户要求画出作品,所以常常是先画,师父再帮我找适合的买家。”
  虽然一直都知道她的职业,下过这倒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关于这个职业的其他事情。
  “是吗?”他想他永远无法理解她的工作,却意外地觉得适合她。
  “除了挂起来的那种画,其实我什么都做喔!像是帮店家画墙壁或天花板,画停车库的铁门也OK。这些是我后来学的,因为我的画作真的不大好卖,要学其它东西接另外的工作才行。不过,我喜欢这样,那些都很有趣。”她真的打从心里觉得享受乐趣般地道。
  “那个师父……很严格?”他问出口,顿时又觉得为何要问。他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情?
  她只是开心地和他分享。
  “嗯,师父超可怕的喔,超严格。我有次一个月要画五十张水彩画练技巧呢,没感觉也要挤出感觉,没东西也要找东西画,而且不能随便乱画喔,因为就是要练技巧啊!那一次差点吐血了。”她拿起桌上的画笔,点着画布,道:“不过也因为辛苦付出,我学到东西了。像这样……在这边加一棵快乐的小树。瞧,很容易吧。”
  言谈之间,画布上便真的出现了一棵极似针叶的树木。
  那个点画的动作看起来虽然简单,但是对平常人而言绝对不是那样的吧。
  “……哪里容易了?”林想歌无法认同。
  她转过头,单手擦腰,笑道:
  “你没看过那个教画画的节目吗?有个爆炸头的大叔,总是说『嘿!这样很简单吧?』我在学他啦。这是油画喔!”
  他当然不可能看过,也分不清楚油画和水彩画有什么不同,他对绘画从来没有半点天分和兴趣。
  “对了,副班长,你说你要问什么?”她愉快地看着他。
  林想歌发现,她擦在腰间的那只手画着一朵彩色鲜艳的小花。
  就跟图书馆的小朋友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他没有当场问她;但是隔天,他在上班的时间去了一趟阅览室,绕了两圈,最后在二楼最偏僻的角落发现了她。
  她抱着一本素描本,MP3的耳机塞在耳朵里,轻轻摇晃身体,望着窗外,直到他的影子掩住她,她才感觉到他的走近而抬起脸;然后,她在见到他的瞬间,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
  原来她真的每天都到图书馆,却没有让他发现。
  林想歌垂眸睇住她。
  “你——”他才说了一个字,她就整个人惊跳起来。
  “咦?哇、糟糕!”她相当惊慌地捣着嘴,像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是满脸通红地看着他。
  他想起昨天被他发现她趴在窗口.她也是一副惊讶错愕的样于。
  “你在这里坐多久了?”他低声问。
  “坐多久……早上……到现在。”她笼统模糊地回答。
  他盯着她发窘的脸。
  “……你昨天也有来,我看到小孩子手上画的花。”
  “啊……我喜欢小孩子,他们很可爱,我会找他们玩……那是安全颜料,小朋友专门用的,不会伤害皮肤,也没有毒的。真的!”她解释。
  他并没有要指责她这件事。
  “你每天都在这里做什么?”闻言,她低下头。
  “欸……我……我……”
  她极细声地吐字,但什么也没说,林想歌也没听清楚。
  “你不想让我知道?”
  “嗯。”像是做错事被逮到,已经再也隐瞒不了,她无计可施地垂着肩膀,耳朵红得简直像要出血。“有些事情……就是对方不知道的时候才敢做啊,像是偷偷跟踪喜欢的人。”她很小声很小声地道。
  他一顿。
  “所以你是在跟踪我?”
  真是……好像应该感到意外,但又不需意外。
  “我希望能……尽可能地跟你在一起。……就算只是在同一个地方也可以。我什么都没有做,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坐在图书馆里而已。我很享受这种小小的快乐,但是……我说了,有些事情只有在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才敢做,一旦被发现,就……就很丢脸。”她低着头,非常羞窘地用手背挡住自己的脸。
  为什么这个人会这样?
  可以大剌剌地说喜欢他,说跟他在一起很开心,却又因为被他发现趴在窗口等他回家或跟踪他,而害羞到完全无法面对他。
  难怪那天他失约,她会说她知道他很忙碌,原来她根本就待在图书馆里。睇视着她因为垂首而露出的后颈,林想歌启唇道:
  “你今天也要坐到下班前一小时?”她抬起头。
  “咦!你怎么知道?”
  是因为怕被他发现才总是提早先回去吧?
  “反正我都知道了,你也不用躲了。下班我跟你一起回去。”他说。
  她愣愣地望着他。
  “啊、啊……喔。”她答应道,他回去上他的班。
  下班了,他在图书馆正门看到她,她两只手背在身后拿着写生本,一直低头绕着小圈圈走。
  他定上前,她察觉到他,停住脚步,转首红着脸对他一笑.林想歌心里莫名一悸,连他自己都感到讶异。
  他保持表面冷静,道:
  “回去吧。”
  “嗯。”那天,他们两人并肩走在河堤道路旁。
  不到三分钟,她就丢弃先前的羞窘,放开心来跟他交谈,像平常那样。
  他也像平常一样,没有多讲话,就看着她自己一个人开开心心。
  不过,他来到这里之后,倒是头一次发现夕阳是从他们回家的方向落下的。
  国一快乐开心的日子一下子就过去了。
  国二以后,主科课业比例加重的缘故,因为升三年级时会能力分组,所以二年级的成绩是很重要的参考。
  连教室座位都开始照分数安排了。念书也会有念书的群体,林想歌的成绩向来都保持得不错,郭凝纯则是属于成绩中等不特出的学生,加上和考试无关紧要的课程像是家政、童军等都被挪用作自习,她和林想歌的熟悉感又渐渐地淡了。
  三年级之后能力分组,每到主科上课时间就要分别换教室,以前的同学像是重新洗牌一样被打散,课业繁忙的前段组更是每天加紧学习脚步,每天从早自习就开始念书,一整日下来,也不见得能和中后段组的同学照面。
  因此,成绩有所差别的林想歌和她,再一次失去交集。
  同侪之间的竞争、面临大考的压力接踵而来,林想歌的目标似乎是要考上公立高中,只要公立的就行了,离家近的更好,因为私立的学费太贵了,他不愿意增加家里的负担。郭凝纯知道他虽然没有那个同校的二哥那样聪明到吓人,不过只要他认真念书就一定可以达成目标。
  有好几次,她拿着课本。在要赶到其它教室去上课的路途中、在走廊或楼梯转角的地方望见林想歌。
  他们已经有段时间不曾讲过话了,因为不同组,也因为前后段的教室是相反方向,没什么机会碰面,所以有时候她也会特别绕一下路。
  虽然很想找他,却也知道不可以去打扰他。
  就只能看着他。
  于是,似乎又回到国小分班之后的状态了。
  六月的时候,国三学生纷纷毕业了。虽然已经先举行过毕业典礼,但是学校仍旧提供教室及其它资源给考生使用。
  大考结束,高中放榜,回学校领取成绩单,在这之间,郭凝纯再也没和林想歌见过面。
  因为考上不同的高中,所以以后也没有什么机会见面了,郭凝纯遗憾地这么想着。在高中一年级、学校生活刚上轨道的时候,她却在非常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了他。
  那天爸爸出差去了,在读研究所的哥哥也得要留在学校,妈妈刚好要加班,所以来不及回家煮晚餐,就打电话给她,说今天她只能一个人吃晚饭。
  所以,她去离家最近的便利商店,走进去,在拿便当之前,她先到饮料柜想要拿一瓶冷饮。打开冰柜门,却先瞧见在货架后补货的店员,并不是没见过店员在冰箱补货,通常就是一只手在放东西,但现在却因为那一列货品全都空了,所以她能够清楚地看到对方的脸容。
  “——啊。”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停了一下。“咦你、副班长!”几乎是立即的,她上前把脸贴着货架,激动地脱口唤了她对那个人的称呼。
  冰箱前的人顿住,但没有理会她,继续将饮料上架。
  郭凝纯又道:
  “你在这里打工啊?”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都不知道耶。
  林想歌停住动作,睇着她。
  “……你要开着冰箱讲话吗?”闻言,她赶忙退开。
  “对不起。”乖乖把门关上。
  她拿着便当和饮料在便利商店里绕了一圈又一圈,诡异到柜台人员下停地对她行注目礼,最后,总算还是给她等到林想歌走出来。
  拿着各厂牌饼干,他在外面的货架继续补货。
  他开始戴眼镜了呢,看起来好斯文。因为觉得他好像很忙,郭凝纯不敢吵他,只好结账离开。走到店外之后,她隔着玻璃门,回头望着店内,心想,反正知道他在这里打工了,应该可以常来吧。
  从那天开始,她每隔两天就去一次。因为每天去好像不大好,所以才隔两天去一次;但也不是每次都可以见到林想歌,曾有在里面待了十分钟也见不到人的时候,也有很好运给他结账的时候。
  她告诉自己,她本来就很爱喝饮料,上便利商店的次数不少,现在只是比较常去一点点而已。
  他好像都是上晚班。那是当然的,因为早上要上学啊。还有,假日他在的机率会比较大一点。稍微知道他家里情况的郭凝纯,猜想他一定是想减轻家里的负担,所以才会出来打工。
  好伟大喔。她衷心佩服他。
  不过,虽然见到了他,但因为没有交集,顶多只能打打招呼,没有什么话可以讲。
  发现他在便利商店打工的第二个星期,某日的傍晚,她买了饮料,但没有见到林想歌,她想说不定他没排班,只好站在外面等红灯准备过马路。
  天气十分不好,轰隆隆地响起闷雷,原本就有在飘雨,怎料她只是进去便利商店买个东西,没两分钟,雨势说来就来,忽然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郭凝纯站在店外屋檐下,昂首望着这场骤雨。她没有带伞。
  只能等雨停了。
  外面有些冷,口袋里的零钱所剩不多,正当她挣扎着考虑要不要再进去便利商店买把伞的时候,有只淋成落汤鸡的小狗缓慢地走到她的小腿旁。小狗好瘦好瘦,身上的骨头明显可见。
  它一定很饿……而且跟她一样又湿又冷。没有想太久,郭凝纯转身回到店内,在柜台旁的包子机里夹了一颗包子,结账后又走出来。
  她把刚刚买的包子剥开,然后将整块肉馅喂给小狗吃,包子皮她没有丢掉,而是自己吃下。
  “好吃吗?”她蹲在小狗身旁,笑着小声问它。买了包子,就不够钱买透明的便利伞了,不过,没关系。
  有片阴影忽然罩住她,郭凝纯抬起头,只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拿着伞,把伞分给她撑。
  “……妹妹,你住哪里啊?”中年男子问。
  把伞分给她撑,是个好人吧。她没想太多,站直身,道:
  “住附近。”中年男子道:
  “一个人住吗?我可以帮你撑伞,带你回家。”
  咦!这样太麻烦人家了吧。郭凝纯笑着婉拒道:
  “不用啦,谢谢。”
  “雨那么大,你要在这里等多久呢……我带你回家,没关系的。”
  “真的不用……”她正想摇手,却被人从后方抓住手肘,硬被往后拉退了一步。“咦?”她吓一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人站到她前面。
  是穿着便利商店制服的林想歌。
  她好惊讶。
  “郭凝纯,你的伞。”他说,眼睛却看着中年男子。
  “我的伞?”她看着他递过来的那把透明雨伞,连售价标签都没拿掉。
  她一头雾水。
  他将伞塞进她手中,道:
  “你忘记带走了,拿去。”
  “忘记带走?”郭凝纯只能疑惑地重复他的话。她哪有伞啊?当然也就不可能忘记带走。
  她顺着林想歌的视线望向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却忽然悻悻然地走开了。
  待那中年男子远离后,林想歌才回过头,看着她,道:
  “你……下次看到那个人就离远一点,别理他。”
  “啊?为什么?”她完全不懂。
  林想歌一脸不悦。
  “因为他常在这附近骚扰女生。”
  “嗄?”是吗?郭凝纯终于明白了。“可是我已经忘记对方的长相了耶。”应该说根本没仔细看,怎么办?
  只见他忍耐地闭了闭眼,她差点以为他要生气了。
  “……我还在工作。”他说,转身要回店内。
  “等一下。”她向前跨出一步,赶紧唤住他。“这把伞——”
  “你拿去用。再见。”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他回到便利商店里。
  虽然他的态度一点都不好,但当她看着雨伞上面的标签,心想,这一定是他买来救她的吧;把她从那个会骚扰女生的人手中救出来,然后还让她不至淋雨回去。
  打开雨伞,她昂首看着落在透明伞面上的雨滴,愉快地笑了。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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