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神泪 下 第八章

  远远的,他便听到她轻哑的歌声,一如天竺山上所听到的,唯一不同的是,她上回唱的小曲极为轻快,但这回的曲调极为哀恻,就连那词意也令人鼻酸。
  「沉入海底,化为腐泥,葬在山脊,落叶覆迹……三生轮回得君惜……妾心哀戚,路不返兮,盼君寻觅,引路归兮……化为君影永不离。」那唱词教他的心头一颤,没来由地痛着。
  她娓娓吟唱,声声凄人肝脾、揪人心神,助,他忍不住脱口道:「君什善。」一遍遍重复唱着,让人感到绝望而无瞬地安静无声。
  君什善僵在浴池内,双手捧着的水缓缓滴落,直到听见脚步声音停在门外,她想也没想地缩起身子,急喊道:「不准进来。」她东看西看,瞧见喜鹊留了块布巾给她,赶紧手脚并用地爬上岸,七手八脚地把自己包起来。
  站在门外的淳于御微扬起眉,正要动手推开门时,喜鹊却走到他身后,急声阻止,「姑娘家沐浴,侯爷岂能进入?」说着,已经闪身挡在他面前。
  「我跟她……」「未论及婚嫁,饶是有海誓山盟,侯爷还是不得逾矩。」喜鹊态度强硬。「请侯爷回院落等候。」淳于御眯眼瞪着她,和她从小一道长大,他熟知她的个性绝不会退让,只能气恼地先行离去。
  待他离去,喜鹊才踏进浴房,瞧见君什善裹着布巾躲在角落,不禁微愕。
  她听承欢说得绘声绘影,好像两人早已生米煮成熟饭,然照眼前的样子,君什善似乎怕着侯爷,难不成侯爷……用强的?
  忖着,她回头看去,决定晚一点再找主子问清楚。而眼前--「君姑娘,我带来一些我的旧衣物,请你将就点穿。」她软声着说,脸上扬着温柔的笑。
  君什善怯生生地看着她。从刚才她和淳于御的对话,感觉得出他似乎颇敬重这位叫喜鹊的姑娘,她到底是淳于御的谁呢?
  当她来到侯爷府时,还没对这座恢弘的宅邸发出惊叹,就先被喜鹊的当家主母气势给震慑得心中一凛。
  那感觉很难形容,总觉得喜鹊的出现,好像抹灭了她心底模糊的渴望,让她无端端地惆怅,才会唱起太婆之歌。
  「不用了,我穿我的旧衣裳就好,明天我就要回山上了。」她闷声道。喜鹊应该是他很重要的人,甚至是他的妾吧……这想法让她觉得不舒服,但又忍不住暗骂自己得寸进尺,人家待她有礼,她却这么失礼。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你今天既然在侯爷府里,就是主子的客人……啊,这样说来,要你穿我的旧衣裳,确实是太失礼了,难怪你不要……」说着,喜鹊难过地垂下脸,甚至默默地往回走。
  「等等,不是这样的,而是我习惯了自己的衣裳,总之谢谢你。」君什善心急的起身阻止她。
  背对她的喜鹊勾起得逞的笑,回头已经换上另一张脸,抱歉地看着她。「真的很抱歉,竟要你穿我的旧衣裳……」「不不不,一点都不需要抱歉,这衣裳比我的好上太多,我很喜欢。」君什善赶忙拿起她的衣裳,发现这衣料轻飘飘的,直教她不知道要怎么穿。
  「来,我帮你着衣。」喜鹊笑吟吟地接过衣裳,取出包在衣裳里的贴身衣物。
  「咱们身形差不多,尺寸应该合的,这抹胸和底裤是新的,我还没穿过,我……」她话还没说完,君什善已经小脸微红地接过手。「这个我自己穿。」她还没有富贵得连贴身衣物都要假手他人。
  喜鹊笑睇着她,却见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立刻意会地背过身去,整理着手上的衣裳,故意说着话,让她保持轻松。
  「对了,你比较喜欢桃红色,还是湖水绿?」「都好。」君什善趁这当头赶紧穿上贴身衣物。
  「你喜欢什么颜色呢?」「我喜欢深一点的颜色。」「为什么?」「因为比较不会弄脏。」她可以穿得比较久,而且也比较看不出来破旧。
  「喔。」喜鹊轻点着头,猜想她已穿妥贴身衣物便回头,替她套上了衣裳和长裙。「等明天睡醒时,我再帮你挽发。」君什善垂着脸,由着她在身前替她系衣绳,其间,她可以闻到喜鹊身上好闻的气味,带着些许甜香,就像她以往在街上摆摊时,从那些姑娘家身上嗅到的气味。
  是姑娘家,就该像这样吧?
  「好了,明天我再找裁缝师傅到府里替你裁制新衣。」喜鹊往后迟一步,颇为满意地看着她一身桃红,衬得她更显娇媚。
  她猛地回神。「不用了,我明天就离开。」她应该也不乐见一个莫名其妙的姑娘出现在这府里才是。
  喜鹊闻言,笑意还在唇角,但眸色有些严肃。「君姑娘,别怕,虽然侯爷对你用强的,但我看得出他极为喜欢你,往后我会警告侯爷,要他待你温柔点。」君什善傻愣地看着她,总觉得有听没有懂。「我……你误会了吧,什么强的?
  而且侯爷怎么会喜欢我?他不是已经有你了吗?」喜鹊听完,扬起柳眉,表面上噙着笑,暗地里已经将曲承欢狠狠地骂过几回。
  「君姑娘,你误会了,我是侯爷的丫鬟,我娘亲是侯爷的奶娘,所以我和侯爷是一道长大的,他待我像妹妹,才由得我在府里作主,倒是你……侯爷要是不喜欢你,早把你丢进海里了。」「咦?」是这样吗?好奇怪,她突然觉得胸口发闷的感觉不见了。为什么?她不解地捣着胸口。
  「暂时安心在这里待下吧,走。」喜鹊伸出手,轻握着她的。
  君什善怔怔的睇向两人握着的手。她的手软而暖,握着自己,像是把暖流一并传送到她心里。
  这滋味教她想起独自留在天竺山上的堂姊。
  也不知道夕月姊姊现在怎么样了?
  回到北方大院的寝房里,一开门便见淳于御双手环胸地等候着,而守在他身后的曲承欢一双眼差点瞪突。
  君什善长发披肩,鲜艳的桃红色束腰襦裙勾勒出她玲珑的体态,罗裙随她的步伐摇摆如浪。
  她略抬眼,对上淳于御深沉的眸,立即羞涩地垂下眼。
  「什善留下,你们都出去。」淳于御哑声道。
  不过是换上了适合她的衣裳,那姑娘家的娇态,便教他起心动念,但他并不急于将她拥入怀中,毕竟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置。
  君什善闻言,眸色羞涩,菱唇微抿,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侯爷,你不许在这里过夜。」喜鹊向前一步,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谁跟你说我要在这里过夜?」他没好气地道。
  「是吗?」喜鹊微扬起眉。
  既然如此,她倒不介意先离开,让他们单独相处一会,而眼前……她看向曲承欢,笑眯的眼往外一瞟。
  看心上人主动找自己,不知死活的曲承欢以为有什么好事降临了,乖乖地跟她出去。
  待两人离去掩上门,淳于御沉声喃着,「过来。」君什善认命地扁起嘴,她知道有些事是逃不过的,于是勇敢向前,心一横,解开腰间系带将衣摆撩起,让他看清楚她的腰。
  打从她中箭之后,他每天都要检查她的伤口,可伤口早就不见了,他还是很坚持每日一查。
  淳于御直睇着她光滑的腰线,但占去他心思的却不是她的伤势,而是她异常诱人的玲珑身段,忍不住的探手要触摸,可是她已经羞红脸地放下衣摆。
  「就跟你说,我异于常人嘛。」她噘起嘴,压根不了解他的心思。
  他不着痕迹地缩回手,捧着额,暗恼自己的自制力竟如此薄弱。
  然,看在君什善眼里,以为他是不能接受这样的她,她不由得扁起嘴。「明天我就回天竺山,不会再麻烦你。」她知道这样的自己并不正常,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学做菜,不小心切伤手,看到伤口瞬间消失,伯父和伯母吓得直拿她当怪物,唯有夕月姊姊从没畏惧过她,总说她这个能力,是老天为了弥补她天生眼睛不好和那副破锣嗓子的。
  不过夕月姊姊也叮咛她,有些人就是喜欢大惊小怪,要她千万不可以往心上搁去,她知道夕月姊姊是在安慰她,怕她受到伤害,瞧他现在的表情,就知道他和伯父伯母一样被她吓到了,所以说,他怎么可能喜欢她?
  喜鹊姊想错了……叹口气,她的胸口又闷了起来。
  「谁准你回天竺山?」淳于御沉声道。
  「咦?可是我本来就要回天竺山,我得回去看看夕月姊姊,况且,盘缠也凑够了,我想要往南……」话未完,她已经被一把力道扯进他温热的怀里。
  她怔住,却没有抗拒。战船回航的途中,一旦入夜,他总是搂着她入睡,对她百般呵护,让她感到安心。
  虽然她并不排斥,但男女授受不亲,他为什么老是要搂着她?
  「不许走。」他哑声喃着。
  这天地之间,究竟有几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人?又有几个能够左右自己意志的人?出生于世,他常感到孤寂,可有她在旁,像是填补了他内心的残缺,他拾不得放她走。
  君什善心头鼓噪着。「为什么不让我走?」他真如喜鹊说的,喜欢她吗?
  淳于御把脸埋在她纤细的肩头上,问道:「你早知道自己的体质,所以在战船上,才会奋不顾身地保护我?」「……嗯。」她没什么心眼的回答。
  她的确有想到这一点,毕竟她可以好得很快,但他就不一定了……思及此,她突地想到,他的伤口也好得极快。
  她的回答,让他感觉自己在她心中毫无份量,好像她救他是经过算计而不是发自内心,不禁微恼地再问:「那么你在战船上,发现我的伤口已好,又是为什么惊诧--」「啊……对啕,你该不是跟我一样吧?夕月姊姊说过,有这种特殊体质的,肯定不是只有我,可是我一直觉得姊姊是在安慰我,所以当我看到你的伤口时……」她顿了顿,忍不住问:「原来你跟我一样。」「不怕我?」他再问。
  君什善皱起眉反问「你怕我吗?」「你有什么好怕的?」他缓缓抬眼。
  她容貌娇俏,为人正直坦率,扮市侩全只是为了活下去的手段,甚至危急时,就算不是因为喜欢而救他,但那瞬间确实是感动了他。为此,他要留下她,不计一切代价。
  唯有将她留在身边保护,他才能真正的安心。
  「那就对啦,你有什么好怕的?咱们都是一样,谁也不需要怕谁。」她不禁勾笑,期盼的问:「你为什么不让我走?」她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淳于御睇着她,旋即面上浮现一层可疑的红晕。「你……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息。」话落,他松开她,近乎狼狈地离开。
  「喂,我要回山上探视我姊姊。」她追上去,瞧他打开门,外头的曲承欢和喜鹊立刻从门边退开,垂首各站一头。
  「明天一早,我让承欢去探视她。」淳于御瞪了随侍一眼,之后,大步离开。
  「可是……」她冲着他的背影喊。
  「别可是了,早点歇息,明早我再来为你挽髻。」喜鹊笑咪咪地帮她关上门。
  君什善见状,乏力地坐在桌边。
  她没心情打量房里的摆设,垂眼看向搁在桌面的包袱,叹口气,拎起它,走往床边的紫檀衣橱,门板一拉开,将包袱往里一丢,却传出「啪」的一声,正疑惑,却见衣橱的底座整个塌陷,她的包袱掉了下去。
  「不会吧……」她有这么用力吗?
  这衣橱怎么外观精美,里头却破烂得不堪一击?她心里咕嘀着,探进衣橱里往下看,乌漆抹黑一片,教她不由得皱起眉。
  怪了,这底座会不会太深了一点?
  想了下,她取来桌上的烛火往下一照,惊见底座边有道阶梯通往下面,而底下似乎还有一间房。
  奇了,一般暗室怎会将入口设在衣橱里?
  但这不是重点,重要是她的十两银子就在包袱里……想着,她用力地叹口气,拿着烛火踏进衣橱里的阶梯,缓慢地拾阶而下。
  暗室里有股说不出的阴冷,空气透着一股霉味,她忍不住屏住气息,伸手往地面胡乱摸着,只想找回自己的包袱。
  摸索之中,不知道碰到什么,像是一股疾雷窜过指尖,吓得她缩回手,拿烛火一照,发现是个泥娃娃,而她的包袱就在那个被她弄坏的泥娃娃旁,她赶紧拎起包袱,对着泥娃娃不断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说着,她拎着包袱拾阶而上。
  爬出衣橱底座,将烛火和包袱往桌面一搁,回头瞪着衣橱,她看了看,将床上的被毯扯下摺齐,往衣橱里平整放着,掩住那方形的缺口。
  快手关上衣橱,吹熄烛火,拎着包袱上床,入睡之前,她忖着明天要不要跟淳于御说,她把他的衣橱给弄坏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要她赔钱……渐渐的,倦意侵袭,她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衣橱缝隙透出了微弱的金光,慢慢地渗入房间,在床边凝成人形。
  那个人形有些透明,金光极淡,他看着床上的人,哑声道:「十三,你又转世了?」有着和淳于御一模一样的五官,就连身形也一般,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颈间有一圈红。
  他垂眼,近乎贪婪地瞅着她的睡脸,直到外头细微的交谈声,引起他的注意。
  回头,他穿门而过,在月光下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直至来到主屋书房,他停在梅树后,睇着那头的淳于御和曲承欢。
  「接下来,盯着赵立的一举一动。」「侯爷是想拿那两个海贼当诱饵,所以才将他们移送官衙地牢?」曲承欢立刻意会他的意思。
  「这只是想确定赵立是否涉入,至于海贼的巢穴,改日还是得出海一趟,非要剿灭不可。」「要是真的与清王爷有关……」淳于御欲开口之际,察觉到有股视线,他不动声色地起身,迅速奔到外头,但却半个人影也没瞧见。
  「侯爷?」曲承欢不解地追了出来。
  「没事。」他的眼力极佳,外头要真有细作监视,绝对逃不过他的眼,然而除了感受到视线,他什么也没发现,难道是他的错觉?「好了,已经很晚了,早点回去歇着。」「是。」淳于御走进书房里,继续翻看帐册,确认进口的货物明细。梅树后那抹半透明的身影悲痛地闭上眼。
  他错了,因为他的自私、他的失控,竟累得无咎和湛朵都被贬入凡间……而在这一世,上天让他们几个在这座昔日的君家大宅里重逢,到底是要他做什么?
  是要他从中作梗,造成无咎和十三的转世有缘无份地别离,好让无咎得以在寿终之后返回天界,抑或者是要他推波助澜,成就他们的三世情缘?
  这一次,他到底要怎么做才对?
  翌日,曲承欢奉命前去天竺山采视君夕月。
  在淳于御陪君什善用过早膳之后,有名衙役前来通报消息,他便急忙外出,直到入夜,她都没再看到他,只能闷闷不乐地待在房里。
  「什善,别生侯爷的气,这次围剿海贼而归,候爷总有不少琐事要处理。」喜鹊温声劝着,希望她以大局为重。
  君什善一愣,赶忙摇头。「不是,我是怕承欢不在他身边,他只有一个人,不知道危不危险……」她闷闷不乐是因为他要是离她太远,一旦出事的话,她根本帮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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