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马俱乐部 第九章 波拿巴大街的书商

  “亲爱的朋友,”阿托斯沙哑地说道,
  “只有死了的人才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大仲马《三个火枪手》
  科尔索点了第二杯杜松子酒,满心喜悦地靠在藤椅背上。他舒畅地坐在位于德布西街的阿特拉斯露天咖啡座里的一个晒得到太阳的小方块中。那是个充满阳光却又寒冷的早晨,赛纳河左岸是熙熙攘攘的日本观光客,穿着球鞋的英国人手里拿着海明威的书,书里夹着地铁车票;法国妇女们提着装满莴苣和长型法国面包的菜篮;身材姣好、挺着像整容过的完美鼻子的上班女郎们,则在休息时间朝咖啡厅走去。一位漂亮的妙龄少女注视着一家高级腊肉店的橱窗,手里挽着一个成年男子,看来像是古董商或妓院老板,又或者两者都是。路边停着一辆光鲜亮丽的哈雷机车;一只看来情绪不佳的拳师狗被绑在一家上等酒类专卖店门口;一个扎着匈牙利式发辫的年轻人站在一家服饰店门口,用笛子吹着甜美的乐曲。在科尔索的隔壁桌,一对衣着光鲜的非洲裔黑人情侣正慢条斯理地接吻,像是有用不完的时间;而核武器的扩张、艾滋病、臭氧层被破坏等等新闻,在这个巴黎阳光下的早晨仿佛都无关紧要一般。
  他看到她沿着玛札里诺街那头走过来,拐个弯走近他所在的咖啡厅。她仍是那副男孩子气的样子,牛仔裤加上敞开的运动外套,黝黑脸庞上的双眼像两盏灯一样发亮,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显得万分出众,让他远远地就认出她来。魔鬼般的美,拉邦弟一定会这么说,且一边清清嗓,露出自觉较帅气的半边脸,也就是他的胡子稍微浓密和卷曲的那一边。然而,他不是拉邦弟,所以他没想什么,也没说什么。他只是带着敌意看着服务生把杜松子酒放到他桌上,他给了钱,看那女孩走近。关于这种事,妮可已在他心底留下了一个大窟窿,而那已经够了。科尔索也不清楚自己哪一边的侧面较吸引人,或是否曾有过。而且,他才不在乎这种事。
  他摘下眼镜,用大手帕擦了擦。这举动让街上的景致变成一连串轮廓模糊、面目不清的剪影。其中的一个人影仍旧显得出众,不断地接近,却仍让他看不清:短发、细长的腿,白色的网球鞋清晰地映在他眼前。她朝空位坐了下来。
  “我看到那家书店了,就在离这儿两个街区外的地方。”
  科尔索戴上眼镜看看她,没说话。他们是从里斯本一起旅行到这里来的。从辛特拉飞奔到机场的经历,足以让大仲马写一篇《亡命记》来描述。起飞前20分钟,科尔索从机场打电话给宝多,告诉他法贾住处发生的一场混乱和取消之前的计划,至于佣金他会照付,为他所带来的不便致歉。那葡萄牙人被他的电话从床上惊醒,虽然惊讶,却反应得恰到好处。他说:“我不知道你在开什么玩笑,科尔索。你和我昨天没有在辛特拉见过面,不只昨天没有,从来就没有。”即使他这么说,他仍答应科尔索对法贾的死做秘密调查。不过,这也得先等官方的调查出来,目前他什么也不能做,也不想做。至于法贾的验尸报告,科尔索只有祈告法医鉴定其为自杀了。他们相约再以电话联络,宝多建议他最好一段时间内别再去葡萄牙。“还有,”他最后还加上一句,“下次你要害朋友跟谋杀案扯上关系,先他妈的去死吧!”电话吃掉了最后一块钱,科尔索只得咽回无辜的抗辩。
  女孩在机场大厅等他。
  “有人在算计我。”科尔索在比斯开湾的9000公尺高空上,高声地这么说。然后瞥瞥那女孩,等着看她的反应,以为她会觉得惊讶。但她一动也不动地闭着眼,像真的睡着了或没听到他的话。他觉得她沉默得奇怪,于是侧过身,摇了摇头。接着他便听到她叹了一口气,带着困意说:
  “当然是有人在算计你。”她的眼睛仍闭着,“就算是笨蛋也看得出来。”
  “法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也看到了,”过了一会儿,她说,“淹死了。”
  “那究竟是谁做的?”
  她慢慢地摇摇头,看着窗外。她那黝黑、纤细、指甲剪得整整齐齐,没有涂指甲油的手指抚摸着扶手。她停下了动作,像是绊到了什么隐形的东西似的。
  “这并不重要。”
  科尔索歪着嘴,像是想笑的样子。
  “这对我来说可重要得很。”
  那女孩耸耸肩,一副不关她的事的样子。
  科尔索继续坚持着:
  “你在这戏里的角色是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照顾你啊!”
  “是谁派你来的?”
  “你好无聊喔,科尔索。”
  她转头望向窗外看风景。远处即是法国的土地,下一站是巴黎,也该说是他的下一章历险记吧!他默想着寂园,喷水池的水柱,那个蓄水池,在植物和落叶之间漂浮着的法贾的尸体。想着那场景,令他的身体不自主地热了起来,浑身不舒服。他自觉像个逃犯,即使一切都是那么荒谬,他甚至不是自愿,而是被迫地逃亡。
  他看看那女孩,开始静下来回想所有发生的事。也许他不是在逃避危险,而是走向更危险的境地。他身边有许多神秘的行李跟着他,大仲马的手稿、《幽暗王国的九扇门》,还有艾琳?艾德勒。一位面带愚蠢的职业笑容的空姐走过他身旁,科尔索呆望着她,陷入自己的沉思中。他多么希望这一切事件的来龙去脉能清清楚楚地写在某个地方让他知道,或者,是由他自己来主导这一整场戏。
  那一整天,他没再和那女孩讲过半句话。到达欧立机场后,他佯装不知那女孩的存在,即使他感觉得到她沿着机场的走道一路跟在他身后。在通关处交出自己的护照后,他有一股冲动,想回头看那女孩拿的是哪一国的护照,可惜他根本看不到。只记得那是一本黑色皮的护照,封皮上连个标志都没有。她是欧洲人准没错,因为她也排在欧盟国家公民的队伍里。到了街上,他招了一辆计程车,当他指示司机向自己惯常下榻的罗浮协和旅馆的方向行驶时,女孩也坐进后座他身边。他们沉默地等车子开到旅馆处,女孩先自行下了车,留下他付车资。司机没有零钱找,因此耽搁了一会儿。当他走进旅馆大厅,只见那女孩早已做好住房登记,由一个提着她的行李的服务生领着。进电梯之前,她还对他招了招手。
  *
  “那家书店很漂亮。门上写着:‘普林杰书局——历史古籍与手稿’,店门已经开了。”
  她对侍者摇摇手,在德布西街上的这家露天咖啡座里,倾身向着科尔索。她那液态般透明的眼眸里映着街上的景致。
  “我们可以走了。”她说。
  在这之前,他们在早餐时间已经碰过面。那时,科尔索正坐在面对皇家广场的窗边看着报纸,她对他道了一声早安,便自自然然地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餐桌上的吐司和牛角面包。然后边喝着咖啡,像个心满意足的小女孩,看着科尔索说:“我们要从哪里开始着手呢?”
  他们终于来到这里了,那家普林杰书局就在两条街外。正当科尔索品尝着他今日的第一杯杜松子酒的时候,那女孩就去探过路了,科尔索有预感这不会是今天的最后一杯。
  “我们现在可以去了!”她重复道。
  科尔索迟疑了一会。昨晚他梦见了这张黝黑的面孔,在夕阳的余晖下,他牵着她的手穿过一片荒地,远处的地平线上冒着缕缕青烟,火山正要爆发。偶尔,他们经过几个带着严峻表情的士兵,他们冰冷、不发一语地看着这两人。黑暗降临,烟雾更弥漫开来,士兵们的脸上带着警告的意味,那些战死的士兵幽灵们。科尔索想逃离那里,拉着女孩的手以防她被丢在后头,但空气变得浓稠且炙热,令人难以忍受。道路变成了一条不断下坠的路线,像看着一幅慢速播放的濒死画面一样。黑暗中空气如火炉般熊熊燃烧。和女孩握着手,是他和外界的惟一联系。最后,惟一能感觉到的是当他们渐渐地化为灰烬时,女孩慢慢松去的手。
  回想起这个令人不悦的噩梦,他一口饮尽那杯酒,看着那女孩。她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应,像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在等着长官的指令一般。
  科尔索站起身,背起帆布袋,他们缓缓地往赛纳河的方向走去。女孩走在靠人行道的里边,不时地驻足在橱窗前,被一幅画或一本书吸引。她带着浓厚的好奇心,睁大了双眼,带着略微怀旧似的微笑沉思着。她看来像在那些古物中寻找自己曾留下的足迹,仿佛在她记忆的深处里,过去就和眼前这些幸存的古物汇集在一起,这些残酷无情的历史轨迹下的幸存者。
  那儿有两家书店面对面开着,分占街道的两边。普林杰的店非常古老,高雅的橱窗上用拉丁文写着:“专营历史古籍与手稿”。科尔索让女孩待在外面等,她毫不迟疑地顺从了。当他正欲开门走进店里时,在橱窗上见到她的身影,她正站在对面的街道上观察着他。
  推开门,铃铛响了一下。普林杰站在书桌边,他身形高大魁梧,肤色红润,像是胖胖的波托斯的化身。灰色的小胡子,臃肿的下巴垂在衬衫衣领上,打着一条点状花纹的领带。他身着高级服饰,却十分不修边幅。英国制的外套显得肚子变形,法兰绒的裤子微微下垂,皱巴巴的。
  “科尔索……路卡斯?科尔索……”他用两指夹着玻利斯?巴肯的介绍信,皱着眉,“啊!是,我记得他打过电话来,说是有什么跟大仲马有关的事。”
  科尔索把肩上的袋子放在桌上,掏出了《安茹产的葡萄酒》手稿。书商摊开了那本文件夹,挑起一边的眉毛。
  “真希罕!”他低声说,“非常罕见。”
  他边说话边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喘息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副双焦点的眼镜,戴上后瞄了来客一眼,然后低头看手稿。当他一抬起头来,眼中带着迷醉,说道:
  “太棒了!”他赞叹道,“我立刻就跟您买下。”
  “这是非卖品。”
  书商看来吃了一惊,撅着嘴,半哭丧着脸。
  “我还以为……”
  “我只是想做个鉴定。付费的,当然。”
  普林杰摇摇头,对他来说不是钱的问题。他看来有些困惑,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科尔索几下,然后又重新低头回到手稿上。
  “真可惜!”他终于又开口了,对科尔索投了好奇的一眼,“您是怎么得到它的?”
  “遗产,是我一个年老的姑妈遗赠给我的。您以前见过它吗?”
  他仍带着疑虑,看着科尔索身后的橱窗,像是等待什么路人能给他答案似的,或许他等着一个合理的解释。最后,他摸摸自己的小胡子,就像它是假的,而他想确定它是否还在原位。他微笑着,支支吾吾地说:“在这条古董街上,没有人能肯定地说,什么时候见过什么东西……这是个专门买卖书和版画的地方……买主和卖主来来去去,很多东西也在同样的手上来来去去,”他停顿了一下,吸了几口气,才又不安地望着科尔索,“我想是没有,我应该没见过这份原稿,”他继续望着街,脸色潮红,“否则我应该会记得很清楚。”
  “您的意思是说,这是份真实的手稿啰?”
  “这个……原则上是没错。”书商喘着粗气,以指腹轻触蓝色纸页,“半圆的字体、中等粗细、没有插入字里行间的字句,也没有任何修改……几乎没有重音符号,偶尔还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大写。这绝对是大仲马成年时的手稿,大约他四十几岁,写《三个火枪手》的时候……”书商愈说愈兴奋,突然举起一根手指,科尔索可以瞧见他胡子底下的微笑,他像是刚决定了什么,“等一下!”
  他走到一个标着D的档案柜边,拿出一些用灰色道林纸做的文件夹。
  “我这里面全是大仲马的手迹,和您这份手稿的字一模一样。”
  那里面有大约一打的文件,有些并没有签名,有些仅签着A.D.,其余的则签着全名。大部分是作者写给编辑的小纸条,给朋友们的信或邀请函。
  他掩藏不住对自己专业的自豪,将文件展示给科尔索看。
  “看看这个,一张基督山山庄的晚宴邀请函,那幢坐落在巴黎郊外圣杰尔曼山丘上的宅邸。有时,他只用缩写的签名,有时又会用一些假名……当然啦!并不是所有市面上流传的都是真品。当年连载《三个火枪手》的报社中,就有个名叫维洛的人能将大仲马的字体和签名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大仲马临死前三年手已经抖得太厉害了,必须靠口述来写东西。”
  “为什么是用蓝色的稿纸?”
  “那是他从Lille那地方收到的,是某个崇拜他的印刷厂老板特地为他制作的……他几乎都用这个颜色,尤其是写小说的时候。有时候他还会用玫瑰色的稿纸写散文,或用黄色的稿纸写诗……他会视作品的不同种类而选用不同的笔,此外,他完全不能忍受蓝色的墨水。”
  科尔索指指那四张白色的手稿,那些包含注释和修改的稿子。
  “那这些呢?”
  普林杰皱皱眉头。
  “马克,他的助手奥吉斯特?马克写的。这些是大仲马对他的初稿所做的润饰。”他弯下腰前用一根手指轻轻掠过他的小胡子,接着,配上戏剧性的手势大声念道:“‘太恐怖了!太恐怖了!’阿托斯喃喃道。波托斯立刻把酒瓶打破,阿拉米斯则请人去找神父来让濒死者做忏悔……”他叹了一口气,面带赞叹的表情,就这样让句子停顿在半空中,“您瞧!马克原本只写了:‘他就这样在达太安的几个被吓坏了的朋友面前断气了。’大仲马划掉这行文字,加上了这一幕场景,使剧情因为这些对话而显得更丰富了。”
  “您能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马克的事吗?”
  书商耸耸肩,显得有点犹豫。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语气再度含着闪躲的意味,“他比大仲马小10岁,是由一位名叫杰拉?得诺瓦的朋友介绍认识的。之前写了一些不成功的历史小说,他带了其中一本作品《瑟拉马尔的阴谋》去见大仲马。大仲马将之改名为《赫蒙德的骑士》,以自己的名字发表,马克则得到了1200法郎的酬劳。”
  “您能从这份手稿的字体,分辨出这是否符合他撰写《安茹产的葡萄酒》时的字迹吗?”
  “当然可以。这字体和1844年他撰写《三个火枪手》时其他文件的字迹相符……用白色和蓝色的稿纸,这正是他工作的方式。大仲马和他的助手是以论件计酬的方式合作。他们从克尔琪尔斯?山多拉的《达太安回忆录》里整理出了那些英雄们的名字、前往巴黎的旅程、米莱荻的阴谋,至于小饭馆老板的妻子波那雪夫人,则是大仲马的情人贝尔?克雷莎蒙的化身;从拉波特——安娜女王跟前的红人,他的回忆录中,取得康思丹丝被绑架的题材;还有从《罗史福考》和罗德尔的书《法国皇室秘辛》里取材的著名的偷盗钻饰事件……在那个时期他们不仅只写《三个火枪手》,也同时撰写《红邸骑士》和《玛歌皇后》。”
  普林杰再度停顿下来吸口气,他一边说话一边涨红了脸。讲到最后几点,用词有点含混不清。他似乎生怕会让他的听众感到乏味,但却同时又希望尽其所能地掏出所知道的一切和听众分享。
  “关于《红邸骑士》有个很有趣的轶事,”他继续说道,“当他以《骑士罗杰维尔》的书名预告新书时,大仲马收到了来自一位同名同姓的侯爵的抗议信。他因此而改了书名,然而,不久后他又收到了侯爵的另一封信。信里写道:‘随便您高兴怎么取书名吧!我是本家族的最后一位继承者,而且,一个小时以后我就要举枪自尽了。’……而这位罗杰维尔侯爵正是为情自尽的。”
  他又因为喘不过气而张开了嘴,红着脸微笑着,像是感到过意不去似的。他壮硕的手臂撑在桌上蓝色的书稿边,科尔索心想,他看来像个筋疲力尽的巨人,或者是在罗克马利亚岩洞里奄奄一息的波托斯。
  “您真是个研究大仲马的专家,难怪您和玻利斯?巴肯先生交情会这么好。”
  “我们彼此敬重,我只是做我的工作而已。”普林杰偏着头,有点拘束的样子,“我不过是个研读古籍资料和注释本的书呆子罢了。我只研究19世纪的法国作家……若拿给我任何一本不确定作者为谁或在何时代背景下写的书,我也没办法做鉴定的。不知您了解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科尔索回答,“这是一个专业的人和庸俗的捡破烂的人的差别。”
  普林杰向他投以感激的眼神。
  “您是做这行的人,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没错,”科尔索歪歪嘴,“这是世上最古老的行业。”
  书商笑了笑,最后却又气喘了起来。科尔索利用此刻把话题转向马克。
  “请再多告诉我几个他们合力写作的方式好吗?”他要求道。
  “技术上还蛮复杂的。”普林杰对着桌椅挥挥手,像是看着那场景似的,“大仲马描绘出整部作品的轮廓,并和他的助手讨论。他的助手负责搜集资料、写出历史背景草图或初稿——也就是那些白色的手稿。然后,大仲马会在蓝色稿纸上重写一遍这部作品……他工作时只穿着衬衣,只在早上或晚上工作,几乎从不在下午写作。不喝咖啡也不喝酒,只喝矿泉水。几乎也不抽烟。在编辑们的鞭策催促下写满一页页的稿纸。马克会将作品的原始材料邮寄给大仲马,大仲马常会对他工作的延迟抱怨。”他抽出一份文件夹,放在桌上,“这里有个物证,这是他们正在合作撰写《玛歌皇后》的时候通的信。你可以看到大仲马的抱怨:‘除了关于政治上的那六页要删除以外,整体上的节奏是很好……但我们的进度若不能再快点的话,亲爱的朋友,那可是你的错。从昨晚9点开始我就两手空空地在等着你的稿子’……”他举起双手深吸了一口气,指着书稿说,“无疑地,这份有马克的字迹和大仲马润饰的白色手稿,是大仲马在《世纪》截稿前用极短的时间仓促地以自己的文笔赶着修饰重写出来的。”
  他把文件夹放回写着D的档案柜里。科尔索趁机瞄了那张大仲马对他的助手抱怨的纸条最后一眼。除了字体之外,那用纸也是和自己带来的手稿一模一样——蓝色、有细格子的稿纸。一张8开的纸被裁成两半,底下的部分还比另外三张更不规则。也许这几张手稿都曾属于那位伟大的小说家桌上的同一叠稿纸。
  “那么《三个火枪手》究竟是谁写的呢?”
  普林杰忙着锁上档案柜,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关于这点我无法下定论,这问题太武断了。马克是个学问渊博的人,他能充分掌握历史脉络而且满腹经纶……但他没有大师的天赋异禀。”
  “我想他们最后闹翻了吧?”
  “没错。真令人遗憾。您知道他们曾在西班牙女皇伊莎贝二世的婚礼时一起到西班牙旅行吗?……大仲马还曾出版了一部以书信体写的连载小说《从马德里到卡地兹》……至于马克,则在那时向法院提出申告,宣称自己才是大仲马18部小说的真正作者。但法官们最后的裁决是:马克的工作只是准备工作而已……如今人们也只视他为一个平庸的作家,只不过曾利用大仲马的名声赚钱罢了。当然啦!也有一些人认为他是个被剥削的受害者:受巨人奴役的黑奴……”
  “您认为呢?”
  普林杰暗地里瞄了门上大仲马的肖像一眼。
  “我已经说过我不是玻利斯?巴肯先生那样的专家……我只是个书商,一个生意人。”他看来像在斟酌如何找到自己的职业和个人兴趣之间的平衡点,“但我可以提醒您一个事实:从1870年到1894年在法国售出了300万本书和800万册连载小说,大仲马的名字都在封面上。这些小说包括了他与马克合作之前、之中与之后的时期的作品,我想这已足以说明一切了。”
  “最起码,他的名声确实无人能及。”科尔索说。
  “这是勿庸置疑的。在半个世纪里,整个欧洲都为之疯狂,南北美洲也开出一艘艘的船来载运他的小说,不论是在开罗、莫斯科,还是伊斯坦堡,人们都读着他的作品……大仲马对人的存在、享乐和大众文化的描述精练到了极点。他活过、享受过,他打过巷战、决斗过,和朋友分享他的金钱,爱过、吃喝玩乐过,赚过1000万,挥霍掉2000万,最后像个熟睡的小孩般甜蜜地离开人世……”普林杰指指白色手稿上大仲马的润饰笔迹,“对这样的人可以用很多不同的词语来形容:天赋异禀、天才……无论如何,这不是能靠侥幸得来的,也不是任何人能模仿得了的。”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说,“那是在这里。大仲马那从无到有的功力像是和上帝做过交易一般。”
  “是啊!”科尔索说,“或者是和魔鬼做的交易。”
  *
  科尔索穿过马路走到对街的书店。书店门口摆着一堆书,斜倚在木制支架上,顶上撑着遮棚。女孩仍在那里,好奇地翻看着那些书籍、一捆捆的邮票和古老的明信片。她背着光,阳光洒在她的肩上,将她的双鬓和颈项上的头发染成金色。她并不因他的到来而打断自己的动作。
  “你会选哪一张呢?”她问道,犹豫着不知该选这张有特利斯丹和伊索达拥抱着的明信片,还是另一张有道米尔的画《寻找版画的人》的明信片。
  “两张都买吧!”科尔索建议道。他从眼角余光瞄到一个顾客正欲伸手拿架上的某一捆明信片,科尔索以猎人素有的迅雷不及掩耳般的反射动作夺走它,只听得那人愤愤地叽叽咕咕着走远了。那是一捆以拿破仑为主题的明信片:玛丽亚?路易莎皇后、波拿巴家族、皇帝的驾崩和最后的胜利——一个波兰的长枪兵和两个匈牙利的轻骑兵站在雷米大教堂前,挥舞着战败国的旗帜,那是1814年法国战役期间。他迟疑了一下,也选了一张身着陆军元帅军服的耐伊和年迈的威灵顿将军为历史留下的镜头。那只幸运的老狐狸。
  女孩又多选了几张明信片。她那双黝黑而又修长的手自信地在那几张老旧的卡纸之间穿梭。罗伯皮尔和圣贾斯特的画像,还有身着红衣主教法衣的黎塞留的优雅塑像。
  “真巧啊!”科尔索酸溜溜地说道。
  她没有回答。她走向一堆书旁,阳光在她的肩上游移,让科尔索被包围在一层金色的迷雾中。他将眼眯成一条缝,感到目眩,当他重新睁开眼时,只见她正向他展示着一本厚书。
  “你觉得怎么样?”
  他看了一眼,是附着雷洛瓦原版插画的《三个火枪手》,以布料和皮革包装,保存状况良好。当他抬头看她时,她微笑着,定定地望着他的双眼,等着他的回答。
  “很漂亮的一个版本,”他只说,“你想看这本书?”
  “当然啰!先别告诉我结局喔!”
  科尔索低低地干笑了几声。
  “但愿我能,”他边整理了那捆明信片,边说,“告诉你结局。”
  *
  “我给你买了一个礼物。”女孩说。
  他们沿着河的左岸走着,岸边是一整排贩卖旧书和版画的摊子。一艘苍蝇船在塞纳河上缓缓移动,像是快被船上的5000名日本游客和同样数量的Sony照相机弄沉了,科尔索猜测着。街道的另一头一个个橱窗上印着Visa卡和美国队运通信用卡的通用标志,说起话来一本正经的古董商眺望着地平线的另一端,等待着从科威特来的大户、俄籍的掮客或某个小国的政要,好在他们面前摆一个欧琴妮?葛兰岱曾拥有的古董瓷器。当然啦,一边还操着法国的口音。
  “我不喜欢收礼物。”科尔索严肃地喃喃道,“有一次,一群人收下了一匹木马……上面还贴着标签写说是手工艺品,那些白痴们。”
  “没有反对的人吗?”
  “只有一个人和他的孩子们。但从海上出现了两条海蛇,把他们活活缠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古希腊后半期的时候。那时候的神衹们都太偏心、太不公正了。”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女孩望着混浊的河水,像是被牵引出什么记忆来。科尔索看见她半带着微笑,心不在焉地陷入沉思,“我从没遇过一个真正正义的神,魔鬼也一样。”她不期然地突然转身朝向他,之前眼底的思绪像是被河水一并带走了,“你相信恶魔吗?”
  他定睛看她,但河水已经冲刷掉几秒钟之前还在她眼里的影像,现在那里只剩下液态般的绿和光。
  “我相信愚蠢和无知。”他带着倦容对女孩疲惫地笑了笑,“我相信最厉害的武器在这里,看见没有?”他指指自己的鼠蹊部,“在股骨间拥抱着一个人时。”
  “你怕什么,科尔索?怕我抱你吗?……怕天就会这样塌了吗?”
  “我怕木马,怕便宜的杜松子酒,更怕漂亮的女孩子,尤其是当她们还带了礼物,并且还用着征服了福尔摩斯的女人的名字时。”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然后停在雅次桥的木制浮板上。她斜倚在金属栅栏上,一旁有个街头画家正展示着一些看来并不怎么样的水彩画。
  “我喜欢这座桥。”她说,“这儿不会有车子经过,只有恋人们、带着帽子的老太太、悠闲的人们。这是座让人完全闻不到实际生活气味的桥。”
  科尔索没有回答。他看着垂下桅杆的驳船从桥墩下穿过。在这座桥上曾响过妮可的脚步声。他记得她也曾靠在一个卖水彩画的街头画家旁,皱着鼻子,因为她没办法调好照相机为圣母院留下完美的影像。他们买了奶酪和一瓶红葡萄酒回旅馆里当晚餐,两人坐在床上,电视上播放着法国人最爱看的辩论性节目。之前,妮可在桥上偷偷地为他拍了一张照,这是她在吃着一片面包配着奶酪时承认的,当时她的嘴唇被红酒沾湿了,还用一只脚丫轻抚着他的腰际,“我知道你不喜欢,可是你望着桥下的船时的侧影棒极了,这次差点就能照出你最后的样子了呢!”妮可是个大眼珠的犹太人,她的父亲差点战死在沙场上,每当电视上出现以色列士兵对着巨大的坦克进攻时,她就会从床上跳起,裸着身子,眼里带着泪水飞奔过去亲吻电视荧幕。嘴里喃喃着“Shalom,Shalom”,轻柔得像是爱抚,就像她唤他的小名时一样,直到有一天她不再这么做了。妮可。他从没看过自己那张照片,那张他在雅次桥上望着从桥墩下穿过的驳船的侧影,“这次差点就能照出你最后的样子了呢!”
  当他抬起头来,妮可已经消失了,是另一个女孩在他身旁。身材高挑、皮肤黝黑,男孩子气的发型和一双刚洗净的葡萄般颜色的眼眸,几乎呈透明状。他眨了眨眼,困惑着,呆立了几秒钟等着恢复心神。现实划开了一条像用手术刀切割出来的线,科尔索的那张黑白的侧影——妮可总是拍黑白照片——掉进河水的漩涡中,混着枯叶和排水管中流出来的脏东西,朝着下游流走了。现在,身旁那并非妮可的女孩手里拿了一本有着皮制封面的小书,交到他手上。
  “希望你会喜欢。”
  贾克?卡左特的《恋爱中的魔鬼》,1878年的版本。科尔索认出里面一幅版画的内容:阿尔瓦洛坐在环状的魔障里,被魔鬼问道:“这是你的家吗?”毕奥德塔用手指理理他那头乱发……他停下来阅读其中的一页:
  ……男人是用一把泥土和水做成的,那么女人又何尝不会是由水珠、地面上的蒸气和光线做成的呢?她们会停留在何处呢?哪里又是她们不会停留之处呢?
  他合上书本,抬起眼,女孩对他笑着。在水面上,光线在船尾的余波中荡漾,光影在她黝黑的皮肤上移动,像钻石的反射。
  “彩虹的残余物。”科尔索引着书中的文句,“……你知道关于彩虹的故事吗?”
  女孩用手拂拂头发,抬起头向着阳光,在耀眼的光辉下眯起眼。她的身上撒满了光,河水的反射、早晨的光线,两道绿色的缝隙暗藏在深色的睫毛里。
  “我知道一个很久以前听来的故事……彩虹是从地上通往天上去的一座桥。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候,它就会断成碎片,然后恶魔会骑着马走过去。”
  “不错的故事,是你的祖母告诉你的?”
  她摇摇头,专注且严肃地看着科尔索说:
  “我听到人家跟毕雷特说的,我的一个朋友。”说到这个名字时,她皱了一下眉,像个稚嫩的小女孩刚泄露了一个小秘密,“他很爱骑马和喝酒,是我所见过最乐观的人了……他还在巴望着回到天上呢!”
  *
  他们过了桥,科尔索感觉自己像被圣母院钟塔外的各个恶魔雕像怪异地监视着。它们是假的。当然了,就像很多其他的东西一样。带着穷凶极恶的表情,状似沉思中的山羊胡,头上还长角的它们,并不是真的在那里。科尔索揣想当年饮了一口烈酒、汗流浃背的雕刻师傅们心满意足地抬头望着它们的样子。怪人卡西莫多在圣母院的钟楼上,悲叹他对吉普赛女郎爱丝美拉达不幸的爱情,也是假的。科尔索想像着那画面,鸟瞰着新桥和远方的景致。灰绿色带状河水上的雅次桥,在明亮的早晨里显得阴暗狭窄,河上有两个不知名的小东西正以令人以难以察觉的速度往右岸移动。这世界满是河岸和穿梭在它们之间的河,也满是不经意地越过任一座桥或渡口的男男女女,他们完全无视于这动作的意义,不曾往回看,不曾注意自己的脚下,也从未准备好该给船夫的零钱。
  他们面对着卢浮宫走来,停在马路边的红绿灯前。科尔索调一调肩上的帆布袋,心不在焉地左右望望。那是交通的高峰时刻,而他正好注意到其中的一辆车。他像是教堂上的石雕般地定住了。
  “怎么了?”绿灯亮时,女孩见他还是不动,便问道,“你好像刚见了鬼一样!”
  他是见鬼了,没错。不止一个,是两个。他们坐在已经走远了的计程车后座,谈得正热烈,没注意到路旁的科尔索。那是个迷人的金发女郎,即使她的眼睛被帽缘的纱半遮着,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来:琳娜?泰耶菲。在她身旁,一手拥着她的肩,一边以他最迷人的半边脸对着她,一边用手指抚着自己的小胡子的,正是拉邦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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