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马俱乐部 第十章 第三号

  他们怀疑他根本就没有良心。
  ——R.萨巴提尼《丑角斯卡拉慕许》
  科尔索是那种能够在当下轻易地掳获人心的人,总是能以一些微薄的好处和一个微笑就让人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们之前已经看过他是如何以某些特质赢取对方完全的信任——诸如他那精算过而刻意表现出的笨拙、怪异又亲切的表情,兔宝宝般的纯真,表面上看来心不在焉和粗心大意的样子。这是每个刚认识他的人都会犯的错。卢浮协和旅馆的门房古柏也不例外,科尔索和他已有15年以上的交情了。古柏是个沉着、严肃的人,后脑勺理得光溜溜的,嘴边总是带着一丝玩扑克牌的老手惯有的表情。在1944年的撤退中,当他还是霍斯特威瑟第18兵区的一个16岁的克罗埃西亚志愿军时,被一颗俄国的子弹打中脊椎,给他留下了一个铁制的十字勋章和一辈子不能再弯曲的三根僵硬的脊椎骨。这就是为什么站在柜台后的他,动作显得僵硬和过分坚挺,就像穿着钢制的女性紧身胸衣一般。
  “我想拜托您帮个忙,古柏。”
  “遵命,先生。”
  他几乎可以听到门房两脚并拢的铿锵声。完美无瑕的外套翻领上别着金色钥匙,让这个被放逐在异乡的老人更增几分军人的味道,很符合中欧人的模样。他在被共产主义击溃和被那些斯拉夫民族的乌合之众分割后来到了巴黎,冷眼看着这桃源般的仙境,心里却还一直梦想着第四帝国的出现。
  “佛拉比?拉邦弟,西班牙人;还有琳娜?赫雷罗,也有可能用泰耶菲这个姓。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正在这个城里的某个旅馆下榻。”
  他在纸上写下这两个名字,将之交给古柏时,还附上了500法郎。科尔索在给人小费和行贿时,总会耸耸肩,好像一副“今天你帮我一个小忙,下次就会我帮你了”的样子,他的动作把情况转化为一种友善的交易,让对方几乎把自己当成共谋一般,最后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谁在帮谁的忙。每天看着那些拿着签账卡的西班牙旅客、打着显眼又难看的领带的意大利旅客、戴着棒球帽的美国旅客,收到可悲的10法郎小费还得客气地喃喃道一声谢的古柏,收下这笔钱时,眼睛连眨一下都没有,也没道谢。他只是带着赌场老板般不动声色的庄重架势,对少数像科尔索这样懂得游戏规则的人,以手画出一个高雅的半圆形动作。对古柏来说,自从遇到第一位懂得向他挑挑眉毛、暗示特别服务的客人时,就学会了这种额外的工作。整个欧洲的国际大饭店也只不过是一些同伙的人。
  “这位先生和这位夫人是住同一房吗?”
  “不知道,”科尔索做出一个怪表情,想像着拉邦弟穿着浴袍从浴室里出来,而寡妇琳娜身着丝质内衣斜倚在床上,“这个细节我倒也很感兴趣。”
  古柏微微倾身,说道:
  “这得花上几个钟头,科尔索先生。”
  “我知道。”他看着由大厅通往餐厅的走道。女孩在那儿,手臂底下夹着外套,两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望着橱窗里的香水和丝巾。
  “至于她……”
  门房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张小卡片。
  “艾琳?艾德勒,”他念道,“英国护照,两个月前发的,19岁,住址是伦敦市贝格街221号B座。”(此为侦探福尔摩斯的住址)
  “别开我玩笑了,古柏。”
  “我从不敢这么做,科尔索先生。她的护照上是这么写的。”
  这位曾隶属纳粹SS军团的老士兵脸上,有一抹让人几乎觉察不出的微笑。科尔索只见他真正地笑过一次,就是柏林围墙倒塌的那日。他观察门房顺着扁齿梳剪出的白色短发,硬挺的脖子和用手腕撑在柜台边缘的匀称双手。他代表着古老的欧洲,或者是它还仅存的东西。他已经老得没法再冒险回乡,去证实家乡已物换星移、人事全非,包括萨格勒布的钟楼,身上带有面包香味的金发农妇们,有小桥、流水的绿油油的平原。他看到这片土地整个飞起来过两次,一次是他还年轻,在南斯拉夫人民解放游击队总司令铁托的攻击下撤退时;另一次是在电视上看到的,1991年的秋天,在那些大塞尔维亚国家主义派的攻略下。科尔索想像他在房里脱掉别着小钥匙的外套时,就像是在法兰西斯科?荷西皇帝被虫蛀烂了的肖像前,脱掉奥匈帝国的军服一样。他一定常会放拉德斯基的进行曲来听,用黑山出产的好酒举杯,看着茜茜公主的录像带手淫。
  女孩不再看橱窗了,她注视着科尔索。科尔索在心底复诵着“伦敦市贝格街221号B座”,有着想要歇斯底里地狂笑的冲动。这时即使来了一个侍童,递给他一张邀请函,请他与米莱荻?温特公爵夫人喝下午茶,或去卢里塔尼亚宫和黎塞留主教晚宴,他都不会惊讶了。既然生活中突然充满了这些书中的情节,怎样的事都好像再自然不过了。
  他要了一本电话簿,找了一下温汉男爵夫人的电话。接着,撇开女孩注视的眼光不管,径自走到大厅的电话间打给男爵夫人,并确认了隔天的会面。他又打了另一个电话给在托雷多的巴罗?波哈,但没有人接。
  *
  电视上无声地播放着一部电影:葛雷戈?帕克在一个旅馆的大厅里打斗,两艘双桅帆船并行,扬起了帆,全速前进。水从船首涌出,船航向北方,向着那最靠近的海岸10海里外的地方,才存在的真正自由迸发。电视荧幕的那一头,看得出来,杜松子酒瓶里的液体比之前所在的刻度下降了许多,年老力衰又酗酒的掷弹兵,坐在《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和放有大仲马手稿的文件夹之间,在开战的前夕等待着。
  科尔索揉揉被烟和酒熏红了的双眼。床上整齐地摆满了他从法贾家中的壁炉里抢救出来的一些第二号书的残骸,像做考古工作般地仔细分类排好。没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皮制的封面受损情况不太严重,不像剩下来的书页,几乎只剩下书的页边留白处和几段根本认不清的文字。科尔索拿起其中一页来看,已泛黄,有着烧焦痕迹,上面写着一些拉丁文的密语,是属于原本书页底下的角落,于是他研究了一下,从第一号书里找出和这页一模一样的一页。那是第89页。对其余尚可阅读的书页他也如法炮制了一番,最后有16页被他鉴定了出来。有22页没法鉴定,它们不是太小就是毁损得太严重了。另外还有11页只有完全空白的留白处,惟一的一页例外是在页次的地方有个小小的扭曲的7字,在三位数的地方,最后以此判断出是第107页。
  烟头烫到了科尔索的嘴唇,他在烟灰缸里捻熄了它。接着伸长了手,抓起酒瓶想直接对着瓶口喝。他只穿着衬衣,一件老旧的卡其布上衣,手肘的位置还有补丁,和那条领带丢在一起像一堆破抹布。电视上,那个波士顿来的男人在船舵旁拥抱着俄国的公主,两人在人工调色的天空布景下深情拥吻。室内惟一的声响,是被户外经过的车水马龙震得嘎吱作响的窗玻璃。两个公寓之间的马路就是通往卢浮宫的大道。
  圆满的结局。从前,妮可也很爱这类的东西。科尔索记得她总是像个小女孩,会为了一场伴有天上的白云和小提琴乐声的吻戏而感动落泪,尤其是当“完结”两个字打出来的时候。有时候,坐在戏院的椅子上,或是在电视荧幕前边嚼着小奶酪点心,她会靠在科尔索的肩上,而他会感觉到她正在永无止境却又平静地落泪,安安静静地,眼睛盯着荧幕一眨都不眨。这些赚人热泪的戏让妮可觉得幸福快乐,对自己的痛哭流涕也感到自豪。“这是因为我是活着的嘛!”说完后边笑着,眼眶里还带着泪水,“因为我也是世界上平凡人里的一个啊,而且我很高兴是这样。电影院是属于大众的、集体的、慷慨的,连小朋友都会去的地方;电视更是充分达到这样的目的。电影是可以让两人一起欣赏,一起讨论的。反过来说,你的书是自私的、孤立的。有些人甚至不能读它,而且你一打开它,就等于开始耗损它了。只对书有兴趣的人并不需要他人,这种爱好让我很害怕。”妮可嚼着最后一个小点心,凝视着他,窥伺他脸上不久后就会显出的病症,“有时你真令我害怕。”
  圆满的结局。科尔索按了一下遥控器,影像消失在荧幕里了。现在他人在巴黎,而妮可也许在非洲或巴尔干半岛,为带有哀伤神情的孩子们拍照。有那么一次,在一个酒吧里,他似乎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一个新闻报道中:在一场轰炸中,她站在路中央拍摄一群正在逃难的惊慌的人们。她扎着辫子,颈项上挂着照相机,一台35厘米摄影机贴着脸庞,她的影像就这样出现在满是硝烟味的背景中。在她所深信不疑的一些全球性的谎言中,最最荒谬的就是那所谓“圆满的结局”。王子与公主结婚了,从此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套公式似乎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没人询问这爱、这幸福能持续多久,这“永远”或许是可以被分割成几世、几年、几个月,甚至是几天。直到那不可避免的最后时刻,那些妮可不愿接受的悲剧便会发生了,或许两个礼拜后,男主角的船在太平洋中撞上暗礁,灭顶了;或许是三个月后,女主角被车撞死了。悲剧还有另外千百种表现方式:谁有了第一个情人,谁感受到憎恨和厌恶,谁又想重新开始。在那个不该发生的吻之后,有多少个满是泪水和寂寞的夜?什么样的癌症让他还未满40岁时就走了?她在养老院死于90岁之前,要靠什么过活?是什么样的掠夺,害得那原本衣着光鲜的帅气男子,变成一个脸上布满恐怖刀疤、脑中充满已没人感兴趣的战事记忆的怪物?哪些年老色衰的妇人们,无力反击时代的变迁,被流行时尚、愚蠢残酷的事物和人类可悲的条件所奴役?
  “有时你真令我害怕,路卡斯?科尔索。”
  *
  晚上10点55分,虽然还不能理清事实,他已经鉴定完从法贾的火炉堆里救出的那些残余书页了。他看着时钟,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接着,往床上摆满的书页又瞥了一眼,正好瞧见自己在镜中的影像,对照着嵌在镜子的木框旁的那张古老明信片,那些站在雷米大教堂前的匈牙利士兵们。他端详了自己一会儿,他一头乱发,脸上的胡碴已发青,鼻梁上架着一副歪眼镜,他低声地笑起来。是他那像狼般的笑声,不怀好意又似乎很有穿透力,是那种他只有在某些特殊场合才会发出的笑声。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他发现,所有《幽暗王国的九扇门》的残页都是正好有文字的,书名页和九幅版画都没剩下一点踪迹。这代表了两种可能:一是它们都在火炉中被烧尽了,而另一种可能,则更具说服力,也就是有人把书丢到火炉前,已先抽走了那几页。不管这个人是谁,是他或她,一定自以为很精明。自从意外看到拉邦弟和琳娜一起,他也许该试着习惯去把假想中的敌人想成复数。现在的问题是,科尔索发现的线索究竟是敌方的疏忽,还是个陷阱呢?无论如何,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还在想陷阱的事,门铃响了。科尔索立刻谨慎地将第一号书与大仲马的手稿藏在床罩下。她光着脚,穿着一件白T恤和牛仔裤。
  “嗨!科尔索。希望你今晚并没有打算出门。”
  她继续站在走道上,没进门,两个拇指插在紧裹着她的腰和长腿的长裤口袋里。她皱着眉,等着听坏消息。
  “你今晚可以不用守卫了。”这让她立刻松了一口气,微笑着。
  “我快困死了。”
  科尔索转身走回桌前,酒瓶还在,酒却喝光了。他走到酒柜,伸手往里碰运气地探一探,成功地找到另一瓶杜松子酒。他一口喝光一杯酒,润湿嘴唇,女孩仍站在门口。
  “他们带走了那九幅版画。”科尔索用拿着酒杯的手,指指第二号画,“然后为了不让人发现,烧掉了残余的部分。因此才没有把整本书完全烧光,而刻意留下没被毁损到的这几页书。这么一来,这本书就会被正式记录当成不存在了。”
  她歪着头,凝视着他。
  “你很聪明。”
  “当然啦!所以才会被卷入这些事件中啊!”
  女孩在他房里走了几步,科尔索看着地毯上她那只光着的脚,靠着床边。她认真地看着那几页烧焦了的纸。
  “不是法贾自己烧了书的,”科尔索说,“这种事他做不来。他们对他做了什么?像安立?泰耶菲的自杀事件一样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拿起一张残余的书页,专心地研究着。
  “回答你自己的问题吧。”她头也不回地说,“他们是因为你聪明才把你卷入这些事件中的,不是吗?”
  “至于你呢?”
  她默念着书页上的文字,像是十分熟悉似的。当她把书页放回床上,脸上浮现出了不属于她年纪的一种诱人的、怀旧的浅笑。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来照顾你的。你需要我。”
  “我只需要更多的杜松子酒。”
  他喝下最后一口酒,嘴里低声咒骂着,用以掩饰内心的厌烦和混乱。一切都混账极了。翡翠般的绿,雪或光一般的白,那张脸上闪烁着的眼神和微笑,挺直的颈项暗露出徐缓的脉搏。真该死啊!科尔索。在这种情况下,你却心悬着那只黝黑的手臂、细致的手腕和纤长的手指。他现在才注意到女孩的T恤底下勾勒出的完美胸型。他猜测她的双乳一定是既黝黑又饱满,深色的肌肤藏在白色的棉质布料底下,混合着光与暗的肉体。他惊讶地发现她几乎和自己一般高。
  “你究竟是谁?”
  “魔鬼,”她说,“恋爱中的魔鬼。”
  他放声大笑。卡左特的那本书就在斗柜上,放在《圣赫勒拿岛手记》和其他的文件之间。女孩看着那本书,接着用一根手指按在上面,凝视着科尔索。
  “你相信有恶魔吗?”
  “有人付钱要我去相信,至少,在这段工作期间,我得相信。”
  她缓缓地点头同意,像是她早已知道这个答案。她微张着唇,好奇地观察着科尔索,窥伺着只有她才了解的讯号的动作。
  “科尔索,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本书吗?”
  “不知道啊,告诉我。”
  “因为那主角很坦率。他的爱不是为了去绑住另一个灵魂的圈套。毕奥德塔既温柔又忠实,她仰慕阿尔瓦洛,就像魔鬼仰慕着人类所拥有的东西一样。他的勇敢、他的独立……”她的睫毛掀起时,透出澄澈的虹膜,“他对知识的追寻、他的见解。”
  “看来,你对这主题研究得很透彻。你对于恶魔的了解究竟有多少?”
  “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太多了。”
  “我从没做过什么样的想像啊!我对于恶魔究竟爱什么,或不爱什么,都只有从书里得来的资讯:从《失乐园》、《神曲》到《浮士德》、《卡拉马佐夫兄弟》……”他做了个含糊的手势,“我所认识的,只有一个第二手的撒旦。”
  她带着嘲讽的意味盯着他。
  “其中你最喜欢哪一种魔鬼,但丁的吗?”
  “才怪!太恐怖了,对我来说那是过于中古世纪风格了。”
  “《浮士德》里的梅非斯特?”
  “也不是。他太矫揉造作了,像个没事找事做的律师。而且,我向来都不信任那种太爱微笑的人。”
  “那么,出现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恶魔呢?”
  科尔索做出闻到一堆馊菜的表情。
  “粗鄙极了,像个指甲里充满污秽的俗气官僚一样。”他停下来沉思一会儿,“我想,我比较喜欢弥尔顿笔下那堕落的天使。”他充满兴致地望着她,“这是你想要我说的。”
  她神秘地微笑着。
  “你想像中的撒旦是什么样子呢?”女孩问。
  “没概念。”猎书人思考了一下,做出无所谓的表情,“我猜是既忧郁又寡言吧!而且,还有点无聊。”他的表情变得带讽刺,“坐在一个空旷大厅的宝座上,处于一个寂寥、寒冷又呆板的地方,一个啥事也不会发生的王国中。”
  她沉默地看着他。
  “你真令我吃惊啊,科尔索。”她最后带着仰慕的表情说。
  “不用这么惊讶吧?什么人都可以读弥尔顿的书啊!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她在床边缓缓移动,走到他和照亮房里的灯之间,碰巧或刻意地,让她的影子投射到床上的残缺书页之上。
  “你刚提到了代价,”她的脸在暗影中,“骄傲、自由……还有知识。不论早或晚,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包括他们的勇气。你不觉得吗?你不觉得要对抗上帝得有极大的勇气吗?”
  她的话语十分轻柔,像一阵从门缝底下或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沙沙声。连街上的嘈杂声都消失了。科尔索望着眼前的两个剪影:一个是躺在床罩上的影子;一个是站在光源前,暗影中的身形。他自问哪个才比较真实。
  “还要对抗所有的天使长们。”她又说,话里带着轻蔑和怨恨,“他们俊俏又完美,像纳粹一般训练有素。”
  这时,她看来一点也不年轻。在她身上有一种沉潜了几世纪的倦意,承袭着黑暗、遥远的罪行,那是惊呆了和处于困惑中的科尔索所不能体会的。
  “在普拉多博物馆里有一幅画,你记得吗?科尔索。画里有一群人,拿着小折刀对抗手操马刀的骑士们。我向来相信,那堕落的天使当初在叛乱的时候,一定也带着和那群手拿折刀的不幸的人们一模一样的眼神。绝望的勇气。”
  她说话时边移动了一点点细微的距离,然而她的影子却像是有生命似地朝科尔索的影子移动。
  “关于这,你又知道些什么?”
  “比我自己想知道的更多。”
  她的影子整个盖住了所有的书页,几乎快碰到科尔索的影子了。他本能地往后退,让一点光线落在床上两人的影子之间。
  “你想像一下,”她出神般地说着,“那堕落的天使中最美的一位,孤独地在那空旷的宫殿里,策划着诡计。日复一日,精心盘算着。这是他最厌恶的例行公事,却至少能掩饰他的苦恼、他的挫败,”女孩的微笑轻声轻气的,不带任何喜悦,像是来自远方,“……他想念在天上的日子。”
  两人的影子已经粘在一起,几乎要和那些被烧毁的纸页一样融化了。那站在半影中的女孩,也朝科尔索靠了过来。只差那么一点点,只要一步,就足以将他的影子整个吞噬了。
  “最可怜的是那些跟随他的众徒们,”科尔索一时之间不知她指的是谁,“那些被他的叛乱一起拖下水的跟随者们:士兵、信差、各式各样的随从们。其中有很多人单纯得很,根本不曾在顺服或自由、创始者或人类之间做过选择。他们只是顺着向来的习惯,抱着愚忠,跟随自己的领导者反叛,而后失败罢了。他们孤独地散乱在世上,仍然在等着领导者带他们回家。”
  科尔索弯下腰来找一根烟,同时他也找回自己的影子了。于是他顺手打开另一盏台灯,女孩的脸被照亮了。那双眼凝视着他,她又重新显得年轻了。
  “很感人,”科尔索说,“所有这些寻找海洋的老战士们。”
  她眨眨眼,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的。床上她的影子也已不在,只剩那些焦黄的纸页,真该打开窗,让一阵风把它们统统吹走。
  她微笑着。艾琳?艾德勒,伦敦市贝格街221号B座。马德里的咖啡厅,火车上,在辛特拉的那个早晨……还有所有的战役,她看来明明还稚嫩,不应知道这么多事。她笑得像个小女孩,同时带着邪恶与天真,眼底带着些微的疲倦,看来充满困意却又含着热情。
  科尔索咽了一下口水。想走向她,剥掉那包裹着深色肉体的白上衣,拉下那件牛仔裤的拉链,让她躺在床上,躺在那堆废纸中间。让他沉溺在那温暖的肉体中,让上帝和撒旦,无情的时间,生命和死亡一起清算。但他只是燃起了一根烟,无声地吐着烟。她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了一段时间,等着一个手势、一句话。最后,她道了晚安,走向门口。
  *
  温汉男爵夫人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会出现两个可人的酒窝,看起来像是这70年来不断地笑着,以至于在她的眼睛和嘴角留下了永恒的慈祥表情。科尔索这个早熟的爱书人,从小就知道有很多种巫婆,包括后母、坏心的仙女、美丽又变态的皇后,还有鼻子上带着疣的邪恶的老太婆。但即使他听过关于温汉男爵夫人的种种传言,却无法将她归类于其中的任何一种。若不是因为那引人注目的缺陷——针织的毛线衣右边的袖子里空荡荡的,或许就能名副其实地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她看来矮矮胖胖,蛮强壮的,像个女子寄宿学校的法文老师,属于那个所谓的淑女的时代。
  “科尔索,是吗?……很高兴认识您,先生。”
  她伸出惟一的那只手来,带着不寻常的精力,脸上的酒窝加深了。她的口音似乎比较像是德国口音,而非法国口音。科尔索记得在书上看过,她那带贵族血统的夫家似乎还出过什么名将。
  “我丈夫的家族来自俄国,在革命之前带了一点钱,移民到法国来。”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着。那是别的时代、别人、别的血统,她的手势这么说着。对她来说,他们只是些已经消失了的外国人罢了,“我出生于德国,我的家庭因为纳粹的关系失去了所有。战后,我便嫁到法国来。”她挑出窗边小盆栽里的一片枯叶,笑了笑,“我以前最受不了那些贵族姻亲们的酸臭味,对圣彼得堡、沙皇的诞辰之类的纪念,简直像是在守灵。”
  科尔索望望那张堆满书的书桌,书柜上也堆满了看来像是世上最罕见的各种古籍奇书。
  “这些书是……?”
  “喔,都是些资料,我工作用的书。”
  时机不对,科尔索心想。巫婆谈着自己的姻亲,整理着卡片目录,经营图书馆,在报纸上的最畅销书排行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不是搅着一锅奇怪的汤药。透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别的房间和走道上有更多的书和盆栽。四处充满了盆栽,窗边、地上和木制的书架上。这是一幢高级的大房子,可以眺望塞纳河畔的景致。众多的书桌旁坐满了看来像是学生的年轻人,一眼望去,所有的墙上也摆满了书籍。烫金的古版书在绿页间闪闪发光。温汉基金会拥有全欧洲关于神秘学最完整的收藏。除此以外,她本人更是黑魔术和巫术的权威作家。她的新作《裸体的爱西丝》在最畅销排行中蝉联三年,梵帝冈已针对那本书的内容强烈表示抗议,认为她教导人们将圣母和异教徒的女神做不正确的串联想像。在法国已发行8版,西班牙12版,意大利17版,这些都是传统的天主教国家。
  科尔索停在一堆书前,被一本书吸引住。那是马丁?德里欧的DisquisitionumLiberMagicarum,1599—1600年,罗凡纳的初版版本,分成三部。这是恶魔学的经典名著。
  “您在哪里得到这本书的?”
  温汉男爵夫人想了一会儿,斟酌了一下自己的利益得失,才回答:
  “在马德里1989年的拍卖会上。为了和您的那位同胞巴罗?波哈争得它,我可是费了不少力气,也花了不少钱。”她叹口气,仍为此而感到筋疲力尽,“要不是巴克?蒙特格里的合作,我是没法成功的。您认识他吗?……他真是个可人儿。”
  科尔索在心里偷笑,他不止认识这位克莱摩拍卖会的西班牙分会主管,还时常和他暗地里做些高利润的黑市买卖,就像那本从萨拉曼卡大学的收藏中神秘失踪的1456年版的普特罗麦手稿Cosmographia一样。蒙特格里将那本书交给科尔索,接着就由瑟尼萨兄弟为书进行清理工作,清理掉某些会连累人的印痕。最后由科尔索亲自将书送到瑞士的客人手里。所有的费用包括在百分之三十的利润里。
  “嗯,我认识他。”他的手指抚着书脊上的缀线,心里揣测着蒙特格里究竟收了男爵夫人多少钱,“马丁?德里欧的这本书,我只在毕尔包的耶稣图书馆中见过一次,而且装订成一本,但那也是属于和这本相同的版本。”
  他边说话边用手沿着书堆往左移动,抚着一本本的书。有很多有趣的书,都用精致的羔羊皮、搓花皮革制的封皮包装。其中大部分都很老旧了,保存状况不佳,书页里夹了许多写了密密麻麻铅笔字的小纸条,工作用的资料。他的手停在一本熟悉的书上,黑色、没有书名、书脊上有五条缀线。第三号书。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本书的呢?”
  科尔索当然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绪,更何况事态又如此严重。但他前一天研究了第二号的残页一整晚,连男爵夫人也不由得注意到他音调的改变。即使她脸上仍然带着慈祥的酒窝,他看出她脸上的狐疑。
  “《幽暗王国的九扇门》?……不清楚哩,好久了。”她迅速地移动左手,毫不费力地取出此书,用手掌撑着书脊,以指头翻阅,书中嵌着的纸片记载着日期。她点点头,看着纸片回忆着,“……这是先夫送给我的礼物。我结婚时很年轻,他的年纪比我大了两倍。这本书是他在1949年时买的。”
  科尔索心想,这是当现代巫婆的坏处——她们已经没什么隐私了。在任何一本转载八卦新闻的杂志中,都查得到这些事。
  “您的先夫也爱读这类的书吗?”
  “完全不爱,他根本从来不看书。他只是像神灯中的精灵一样地满足我的欲望。”被截掉的右肢像在空袖管里颤抖了一下,“对他来说,一本昂贵的书和一串珍珠项链是一样的。”她停下来,显出一个忧郁的微笑,“但他是个很懂情趣的人,有办法勾引所有好友的老婆。还懂得调很好喝的鸡尾酒。”
  “这一切,”她指指整个图书馆,“都是我自己汇集的。每一本书都是,包括《幽暗王国的九扇门》。我的先夫只是负责签支票罢了。”
  “为什么偏爱魔鬼的主题呢?”
  “我见过他。那时我15岁,我看着他,就像现在看着您一样。他戴着帽子,手拿手杖,相貌英挺,像饰演盖汉男爵的约翰?巴里摩。从那时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地爱上他了。”她再度陷入沉思,惟一的手插在毛衣口袋里,嘴里回忆着既遥远又熟悉的事,“我猜想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能忍受丈夫的不忠。”
  科尔索左右张望,神秘地低声对她说:
  “三个世纪以前,您就会为此而受火刑呢!”
  她忍住笑意,学他低声地说:
  “三个世纪以前,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但在这20世纪,我也认识很多人想把我高高兴兴地送进火坑里。”她的微笑伴着两个酒窝。科尔索心想,这女人很爱笑,但她闪亮的笑眼一直在警觉中观察着对方。
  她把《幽暗王国的九扇门》交到他手上。他缓缓地翻阅着,强忍住想立刻查看那九幅版画是否完整的冲动。他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证实了没有缺页。看来,蒙特的全球图书记录有误,没有任何一本缺了第九幅版画啊!这第三号比另两本都还破损,需要好好清理一番,但整本书是完整的。
  “想喝点什么吗?”她问,“咖啡或茶?”
  没有什么迷魂汤或神奇的草药,科尔索顺从地回答:
  “咖啡。”
  外面艳阳高照,领近的圣母院钟塔衬着蓝色的天空。科尔索走向窗边,掀开透明窗帘,好看清那本书。两层楼之下,塞纳河畔的枯木之间,那个女孩坐在石凳上看着书。他知道她正在看《三个火枪手》,早上吃早餐时看见她拿着那本书。之后,他走在街上,知道她跟在身后,却刻意忽略她。她也故意和他保持着距离。他见她抬起头来,却没做出任何反应。她只是继续观察着他,没有表情也没有动静,直到他又退回屋里。
  屋里有个中年的女秘书,戴着厚厚的眼镜,在书堆和书桌之间来来去去。但温汉男爵夫人却亲自用一个银制的托盘,端着咖啡回来了。她用眼神暗示科尔索不用帮忙,他们一起在书桌边坐下来。
  “您真的相信恶魔吗,男爵夫人?”
  “请别叫我男爵夫人,这听起来太可笑了。”
  “您希望我怎么称呼您?”
  “不知道,温汉太太,或费丽塔都可以。”
  “您相信恶魔吗,温汉太太?”
  “至少是相信到可以让我贡献一生,我的图书馆,这个基金会,多年的研究和我写过的几百页书……这样的程度。”她带着兴致看着他。他摘掉眼镜擦拭,配上一个愚蠢的微笑以加强效果。“您呢?”
  “最近,全世界的人都问我这个问题呢!”
  “当然啦!您想研究的这本书,的确是需要某种程度的信仰才行的。”
  “我的信仰通常不怎么坚定。”这种时候的诚实是有好处的,“事实上,我是为钱才做这工作的。”
  她脸上的酒窝又加深了。科尔索暗想,半个世纪前她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真可惜。”男爵夫人说道,“其他人倒是一心一意地为这本书奔波,不求代价,他们完全地相信这本书的主角……亚伯特?马格诺、罗杰?培根,他们从不质疑恶魔的存在,而是去钻研他的本质。”
  科尔索扶扶眼镜,笑着说:
  “那是别的时代啊!”
  “不需要追溯得太远,‘恶魔是存在的,不是一种罪恶的象征,而是肉体上真实的存在……’怎么样?这可是教宗保罗六世在1974年写的。”
  “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科尔索冷静地说,“他当时这么说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事实上他只不过是再度证实了一个信条:1215年的第四度主教会议上,就已经正式公认了恶魔的存在……”她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您对这些学究的历史时间表有兴趣吗?……我以前在课堂上老想争第一,当那个最聪明的学生。”
  “我相信您一定是的。大家给您这样的头衔吗?”
  “当然啰!女孩子们都恨死我了。”
  他们俩一起笑了,猎书人此时确定她已经站在他这边了。于是他掏出两根烟,她略带反感地拒绝了。他忽略她的动作,点燃自己的烟。
  “两个世纪之后,”男爵夫人继续说道,“伊诺森西奥八世的教皇圣论证实了,当时的西欧到处是恶魔和女巫。于是,两位天主教道明会的修士,克莱蒙和史普雷杰合写了MalleusMalleficarum,一本审判异端的手册。”
  科尔索举起一根食指。
  “1519年,里昂,第八版,哥特体印刷,佚名。至少我见过的那一本书是这样。”
  “您很行嘛!”她惊讶地看着他,“我的是更后期的版本,”她指指书架,“就在那里。1669年,里昂。但它的初版是1486年……”她不悦地说,“克莱蒙和史普雷杰是两个愚蠢的宗教狂,那本手册根本是一派胡言。若不是因为有成千上万的人因它而受酷刑惨死,那本书还颇有娱乐效果呢!”
  “就像亚力斯?托嘉一样。”
  “对啊!不过,他倒不是无辜的。”
  “喔?请说来听听。”
  男爵夫人摇摇头,轻晃着咖啡杯。
  “托嘉家族是威尼斯当时很有势力的商人,从事西班牙和法国的纸类进口生意。那年轻人很早就去了荷兰,在埃柴维印刷厂里当学徒。一段时间之后,他又去了布拉格。”
  “这我以前倒不晓得。”
  “所以说啦!布拉格,当时欧洲的巫术和神秘学的首都,就像四个世纪以前的托雷多一样。您看出那端倪了吗?托嘉选择住在圣玛丽街,所谓的巫术区里,靠近摆着璜?胡斯雕像的夏玛诺渥大广场……您记得胡斯被烧死时说的话吗?”
  “‘从我的灰烬中,将产出一只你们烧不死的天鹅……’?”
  “完全正确。跟您说话真是畅快,您的博学想必与您的专业有密切关系。”男爵夫人被迫吸着科尔索的二手烟,她稍显不耐烦地望着他,他却不为所动,“谈到哪了?喔,对,布拉格。托嘉接着搬到犹太人区,一个犹太教堂附近。那是个每晚有灯光亮着的地方,那些希伯来的神秘学者都在钻研密术。后来,他又搬到马拉斯特那区……”她神秘地笑着问,“您说,这听来像什么呢?”
  “像朝圣,或像是今天人们说的游学。”
  “我也这么觉得。”男爵夫人满意地同意道。她已经打从心底接纳科尔索,那速度快得惊人,“亚力斯?托嘉在当时密术的三大学术中心之间来回,当然不会只是巧合。而且住在布拉格那些阿格里帕和巴拉西索们曾留下足迹的街道,那些大师最后的密术手稿、毕达哥拉斯失传的秘诀等等资料集中的地方。”她倾身朝科尔索,像是要吐露什么秘密,“科尔索先生,在布拉格有人懂得密语的艺术、与死者沟通的艺术和……”
  “与魔鬼沟通的艺术。”
  “没错。”她斜倚在沙发中,声音很急切,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他一切,“那时候,托嘉住在藏匿着这些在战火之下幸存的文件和版画的地方。也就是那本《德洛梅拉尼肯》——打开所有知识和力量的门,能召唤撒旦的书——所残存的书页。”
  她用神秘且戏剧性的口吻说着,像是自己并不完全相信似的。
  “完成学业后,”她继续说道,“托嘉回到威尼斯……您瞧!即使当时的意大利比布拉格危险多了,他还是回到自己的城市,出版了那些害他被带到刑场的书。很奇怪,不是吗?”
  “像是完成某种使命。”
  “是啊!但是,是谁委托的呢?”她打开《幽暗王国的九扇门》的首页,“这句‘经上级主管机关同意发行’很引人遐思,不是吗?也许托嘉在布拉格加入了什么秘密会社,他们委托他宣扬这讯息的使命,像是某场布道的使命。”
  “您之前说过了,就像是撒旦的福音书。”
  “也许。问题是,托嘉出版《幽暗王国的九扇门》的时机太糟了。从1550年到1666年之间,新柏拉图主义者和希伯来神秘主义者的运动在铲除巫女的气氛下失败了……乔丹?布鲁诺和约翰?迪不是被烧死就是终生被通缉,悲惨地活着。反改革者得到胜利,宗教法庭膨胀到极点,这个专门对付异教徒的机构抓到托嘉,您想,他们会怎样呢?……”她翻翻书,“有很多段我译出来了,‘我能赋予蜡像生命,让月亮疯狂,以让死人复活……’您觉得如何?”
  “很幼稚。为了这个而烧死人,实在是太可笑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或可以进入神秘学的殿堂的,科尔索先生。根据古老的规则,要知道且保持沉默。”
  “而托嘉就是没有保持沉默。”
  “您应该知道,根据对圣经做神秘解释的《卡巴拉》记载,上帝拥有一个神秘且恐怖的名字……”
  “Tetragrammaton。”(希伯来文,上帝之意)
  “对,而那个字里隐藏着宇宙的和谐与平衡。天使长嘉布里对穆罕默德警告过:‘上帝被七万层光与暗的纱盖住,若有朝一日这些纱被掀开来了,那么包括我也会被残灭的。’但上帝不是惟一有这名字的,恶魔也有。那几个字足以引起一连串恐怖的后果……”
  “这也没什么啊!在基督教和犹太教之前,就已经存在那名字了啊!——潘多拉的盒子。”
  她满意地看着他。
  “很好,科尔索先生。事实上,几世纪以来,人们只是用着不同的名称在谈着同样的事:爱西丝或圣母玛丽亚,米特拉或耶稣,12月25日是圣诞节或冬至,常胜的太阳的纪念日……格雷里奥?马格诺在7世纪时,建议传道士们接受异教徒的节日,将之基督教化。”
  “那是为了宣传用的嘛!那只不过是为了招来更多信徒罢了……请再告诉我,关于潘多拉的盒子和魔鬼的契约之类的事吧!”
  “把魔鬼锁在瓶子或书里,是个古老的艺术。杰瓦修提布里和杰生在十三四世纪时都提到了。至于和魔鬼的契约,那可是更为古老的传统。从以诺的福音书到圣徒赫罗尼莫,从希伯来神秘主义者到天主教神父们。别忘了提欧菲勒主教,那位热爱、追求知识的人,历史中的浮士德,还有罗杰?培根……教宗西维斯特雷二世,据说他曾偷了一本藏有宇宙全部智慧的书。”
  “所以说,那都是为了追求智慧。”
  “当然了,没有人会只为了打发而让自己陷于地狱中。恶魔学将撒旦定义为智慧。在《创世纪》里,以蛇的样貌出现的恶魔,让人走出愚昧,得到意识、自由意志和清醒的神智……这知识和自由当然也隐含了痛苦和不确定。”
  前一晚和女孩的谈话仍记忆犹新,科尔索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她。科尔索拿着《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借机走到窗边,但她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心里纳闷着,但还来不及思索,男爵夫人又继续说:
  “您喜欢玩猜谜吗?就某方面来说,您手上这本书就是本谜语。恶魔也像人类一样,爱玩猜谜。通往智慧之路上,弱者和能力不符者都得留下,仅有至上的灵魂才能成功。那些初学者,”科尔索往前靠,她将书本的首页摊开,一条蟒蛇攀在树上,“那些只能看到一条蛇吞着自己的尾巴的人,是没有资格往前更进一步的。”
  “这本书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男爵夫人用手指在唇上比了一下,就像版画中的骑士一样。她微微笑着。
  “约翰在《启示录》里说,在第二只兽的统治之下,末日来临之前,‘除了那受印记,有了兽名或有兽名数目的,都不得做买卖。’……等待那最后的时刻,路加福音第四章13节说到,魔鬼在三次试探失败之后,‘暂时离开耶稣,直等到适当的时机到来。’但他也留下了几条路给那些等不及了的人,包括如何走向他,如何和他立约。”
  “卖掉他自己的灵魂。”
  男爵夫人隐隐含笑,神秘地说:
  “魔鬼已得到了教训,他从前年轻又天真,所以也会犯错。有些灵魂在最后关头溜走了,借着爱情、上帝的慈悲等等代价。于是,最后在契约中多了一条关于出卖身体和灵魂的但书,‘没有赎回的权利,也没有任何要求赦免的可能……’这一条,也同样写在这本书上。”
  “可悲的世界,”科尔索说,“连撒旦都得靠这些法律文字。”
  “这是无可奈何的呀!现在人们什么都骗,连灵魂也是。他的顾客常常就这样溜走了,不履行承诺。恶魔受不了也是有理由的。”
  “这本书还有些什么呢?那九幅版画有什么意义呢?”
  “那些是画谜,解开之后与文字联合便可得到力量。那是能组出用以召唤撒旦的神秘文字的方程式。”
  “有用吗?”
  “没用,那是假的。”
  “您自己试过了吗?”
  男爵夫人看来被惹恼了。
  “您认为,以我这把年纪,看来像是会坐在圆形的魔障里召唤恶魔的人吗?……拜托,即使半个世纪前,他像约翰?巴里摩一样俊俏,但那些美男子都会老的啊!您以为我会绝望到那种程度吗?……我宁可忠于自己年轻时的回忆。”
  科尔索挖苦地故作惊奇说:
  “我以为您和恶魔……您的书迷都以为您是个狂热的巫女。”
  “那么,他们可是大错特错了。我惟一向恶魔求的是金钱,而非感情。”她看看四周,望向窗外,“我将先夫的财产都花在这座图书馆上了,现在是靠着那些版税过活的。”
  “您的版税数目可不小呢!您可是畅销书排行的女王哩!”
  “但生活的花费不少哇!科尔索先生。尤其是为了要汇集那些珍稀的古书,得花不少钱呢!撒旦对我来说,只是赚钱的工具罢了。我已经70岁了,可没时间致力于那些愚蠢的幻想中,那些无聊的单身女郎才会相信的东西。我解释得够清楚了吗?”
  科尔索微笑。
  “非常清楚。”
  “我说这本书是假的,”她继续说道,“是因为我钻研过它的内容。有一些缺漏,虽然这本书是完整的。我这本书曾是法皇路易十六的情人——蒙特班夫人的藏书,她是个闻名的黑魔术女主教,建立了黑魔术的仪式。在她的一封与密友的信函中,提到‘这本书里有所有智者的话语总集,但那些字谜中有误,永远解不开……’”
  “还有谁拥有过这本书?”
  “圣日尔曼伯爵,他又将书卖给了卡左特。”
  “迈克?卡左特?”
  “就是他,《恋爱中的魔鬼》的作者。1792年被拉上断头台……您看这本书?”
  他做出肯定且谨慎的手势。一切的关系都是那么密切,简直令他感到不可思议。
  “我看过一次。”
  电话在屋里的某处响起,走道上可以听见女秘书的脚步声。然后又静了下来。
  “至于《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她继续说着,“在法国大革命那腥风血雨的时期,就在巴黎消失了踪影。后来就只有一些小道消息,不过都不太明确。杰拉?得诺瓦曾在一篇文章里碰巧提到过这本书,说他曾在朋友家中看过它……”
  科尔索在镜片后,暗暗地眨了眨眼。
  “大仲马是他的朋友。”他警觉地说。
  “是啊!但杰拉?得诺瓦并没有指明是谁的家。惟一能确定的是,再也没人见过这本书,直到它从古董商的手上来到了我的手中。”
  科尔索没办法再注意听了,根据传说,杰拉?得诺瓦是用一条女人的紧身衣带上吊自杀的——蒙特班夫人的。或是曼特农夫人?不论那是谁的,这令他无可避免地联想到安立?泰耶菲自杀用的那条衣带。
  女秘书出现在门前,打断了他的思索。有人打电话给他。他告退之后,穿过阅览室,走到满是书本和盆栽的甬道上。角落里的胡桃木台上,有个老旧的金属器具,旁边是拿起的话筒。
  “喂?”
  “科尔索?……我是艾琳?艾德勒。”
  “我知道,”他看看背后空荡荡的走廊,女秘书已经走了,“我就觉得奇怪你怎么没继续放哨。你从哪里打的?”
  “从街角的塔巴克酒吧打的。有个男人在监视这屋子,我是为这个才打来的。”
  科尔索的呼吸停顿了一秒钟。接着,他的牙齿在拇指旁寻找那根刺,咬掉它。他强迫自己想着,这是早晚都要发生的。那是风景中的一部分,或该说是装饰。然后,他问了明知是白问的话。
  “他是什么样子?”
  “皮肤很黑,留着小胡子,脸上有刀疤。”女孩的音调和缓,没有任何的激动情绪或危险意识,“他坐在一辆灰色的BMW车里,停在对面。”
  “他看见你了吗?”
  “我不知道。他已经在那里一个钟头了。他下过车两次,一次是去看门上的名字,一次去买报纸。”
  科尔索吐掉嘴里的那一小片碎屑,吸吮着拇指。指头热辣辣地痛着。
  “喂!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也不清楚你们是不是同一伙人,但我不喜欢他靠你太近。你回旅馆去吧!”
  “别傻了,科尔索!我该去哪就会去哪。”
  她挂上电话前还加上一句“谒见特来威勒队长”,这让科尔索更觉得气急败坏,即使他自己也这么想着,却不觉得好笑。挂上电话前,他盯着话筒一会儿。当然啦!她正在看那本《三个火枪手》,他今天从窗外看见她时也是。第三章,初抵巴黎,见过火枪队队长特来威勒之后,达太安从窗边见到罗史伏尔,因而匆忙赶下楼,撞到阿托斯的肩膀、波多斯配剑的吊带和阿拉米斯的手帕。在这情况下开这玩笑简直是高明极了,但他却笑不出来。
  挂上电话以后,他站在阴影中思索了一下。也许这正是他在等的,在楼梯底下手拿剑等着他——罗史伏尔的圈套。甚至连那女孩的电话都可能是个圈套。想得复杂一点,也许是她针对此圈套而对他做出警告,若真有这样的圈套存在的话。假使她真是——科尔索向来缺乏这种为别人赴汤蹈火的经验——不耍肮脏手段的人。
  时机不对,他又想着。可笑的时机。在这么多书本、电视或电影的影响之下,真让人难以分辨事实与虚幻。多重镜面的反射之下,现在看到的究竟是主体、影像,还是它们的总和?主导者的意图又是什么呢?无论如何,对科索来说,与敌人面对面地解决一切问题是迟早的事,不论在何处。他期待着那个机会到来——让他满心欢喜地拿着棍棒,从背后攻击这个罗史伏尔。从在托雷多的暗巷中那次开始,加上在辛特拉增加的利息。科尔索是那种会慢慢讨债的人,一点都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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